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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野火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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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从来也不曾故意隐瞒自己的性别,只因为旅居国外多年,此地
几乎没有人认识我。而“龙应台”三个字又十分的男性化;小时候,为了名
字,还发展出一点恨父情结,怨他没给我取一个比较秀气的名字,譬如龙咪
咪、龙美丽或龙可爱之类。但是父亲后来解释,他当初只有两个方案,一个
是龙应台,另一个就叫“龙三条”,因为我排行第三。两相比较之下,我反
而心生感谢,还好没叫“三条”。那么,别人是怎么发觉龙应台是女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电话铃响? 。“请问龙教授在不在?”一个很
雄壮的男人声音。
“我就是,您哪一位?”“嗄嗄!”对方突然断了声音,我的耳朵陷在电
话线的真空里。等了半晌,正想挂断,他又说话了,结结巴巴的:“你你你,
你是个——”我很同情他的受惊,赶忙把声音放得更轻柔一点:“对不起,
是啊!很抱歉哪!”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又沉吟了半天,犹疑地说:“我是大
文人出版社的负责人——怎么电话里传来香味?”我赶忙解释:“厨房里正
在煎猪脑? 。”“哦;是这样的,龙——龙小姐,我打电话来是想征求您的
同意将您一篇大作编入我们今年的最佳散文选,不过,现在既然知道您是,
是个女的,我就想把那篇大作收在敝社下个月要出版的‘我见犹怜——女作
家心心相印散文集’,不知您是否同意?”“让我考虑一下好吗?”“好,那
我就不打扰了。抱歉妨碍了您煎猪脑——”“啊!没关系!”我打断他,“是
我先生在煎猪脑;我刚刚在修理马桶? 。”“嗄———”他又半天没声音,
最后才找出话来:“再见,龙小姐。”
※※※
第二天,龙应台是个女的消息就上了花边新闻,也开始了我这今人同
情的遭遇。
《龙应台评小说》出版了,记者来电话;是个娇滴滴的女声:“龙小姐,
这本书非常的知性,可是才一个月就印了四版;能不能说说您对这本书的期
许?”“这书只是一个粗砖,我抛出去希望引出文学批评的风气来,使严格
公平的批评——”“您觉得一个女人写这样的东西合适吗?”“呃———”
“我的意思是说,”她紧接下去,“这样硬的东西平常都由男性来写,您写来
觉不觉得奇怪?有没有压力?”“呃——压力很大,因为有些作家不能忍受
负面的批评——”“对,您先生能不能忍受您的作品风格?”“呃——我不知
道我的先生和我的作品有什么关联——容忍与开放是一个评者必备的态度,
他不能以一己的道德意识加诸作品;他不能感情用事——”“对对对,我很
同意;你们夫妻感情如何?”“感情用事就不能直言针砭,我们需要的是说
实话的勇气———”“您觉得异国婚姻需要特别的勇气吗?”就是这样!被
发觉是“女的”之后,与人的沟通变得比较困难一点。常常这么阴差阳错的,
牛头马嘴对不上。但这还算小事,比较令我伤心的倒是,被发觉是个女人之
后,我不再能沾沾得意以为自己的文章好。有一天,一位作家(你瞧,我说
“作家”,当然指男的,不必加个“男”字)阴恻恻地对我说:“你现在名气
大噪,知道为什么吗?”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因为我文章好——我思
考缜密、条理清晰、头脑清——”“得了!”他打断我,阴恻恻地从鼻子里哼
了一声;说:“得了!文章好!哼。只因为你是女的!女的!”我顿时觉得心
灵受伤,很难过,挣扎着反问他:“拿出证据来!”他斜眼睨着我,从头看到
脚,阴恻恻地一笑:“怎么,你不是女的?”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六个月大
的肚围,已经看不到脚指头了。我叹口气:“是的!我是个女的!”我很遗憾。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
精神崩溃的老鼠
李国栋床上堆着书,每天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读书读到清晨一两点,
读到两眼充血,像针扎一样痛苦,才把书放开。蜷曲到榻榻米上,用条绳子
把左腿跟一只桌脚绑在一起,熄了灯睡觉。
“这样一来,我一翻身,扯不动腿,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就马上爬起来
继续看书——今年是第三年了,再考不上,就要当兵去了!”联考前,李国
栋很平静地这样解释他的生活方式。他削瘦的脸颊浮着一层暗暗的青气,眼
白里一条一条细细的血丝。讲话的时候,眼神涣散,不知道他在看哪里。
“为什么不换个读书方法?这种煎熬式不是效果很差吗?”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方式。”“为什么不先当了兵再回来考?让心理休息一
下?”他摇摇头:“非考上不可。”“为什么不找其他出路?不要上大学,读
职校或学技术?”他开始咬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嚼得烂烂毛毛的:“不行,
我非读大学不可。”※※※
李国栋后来仍旧落了榜,但是也没去当兵。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个
星期之后,有个晚上,偷偷吞了五个大铁钉,从七楼的阳台上跳下来,刚好
摔在垃圾车旁边。
※※※
麦尔教授对老鼠很有兴趣,曾经作过这样的实验:把老鼠聚集在一个
平台上,让它们一个个往下面两个门跳;跳向左门,它会碰得鼻青脸肿,跳
向右门,门却会打开,门后是甜美的乳酪。小老鼠当然不笨,训练几次之后,
就快快乐乐地老往右门跳去,不再摔得一鼻子灰。
可是,就在小老鼠的选择方式固定了的时候,麦尔就把乳酪从右门移
到左门;本来以为可以饱食一顿的老鼠现在又碰得鼻青脸肿,不知道客观情
势已经改变了。幸好,摔了几次之后,它又渐渐熟悉了新的情况:原来乳酪
在左边!
问题是,这个时候,麦尔又有了新花样;他把门的颜色重新漆过,把
乳酪一会儿放左,一会儿放右,老鼠在新的习惯形成之后,发觉原来的抉择
方式又行不通,它必须不断地适应新情况,不断地修正自己的习惯行为? 。
老鼠变不过来,下一个反应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麦尔发觉,在应变不过
来的时候,老鼠就搞“拧”,开始固执起来,根本就拒绝改变方式。譬如说,
如果它已经习惯于跳向左门,你就是把乳酪明明白白地放在右门口,让它看
见,它仍旧狠狠地往左门去碰肿鼻子,愈碰就愈紧张。如果实验者在这个关
口继续强迫它去作跳左或跳右的抉择,老鼠就往往会抽筋、狂奔、东撞西跌
或咬伤自己,然后全身颤抖,到昏迷为止。换句话说,这只老鼠已经“精神
崩溃”。
麦尔教授于是归纳出导致老鼠“精神崩溃”的五个阶段:首先,对某
一个难题(左门或右门),老鼠逐渐培养出一种应对的习惯来(选择右门;
右门有乳酪)。第二个阶段,客观环境改变,老鼠发觉惯有的方式已经不能
解决问题,因此感到惊骇。下一阶段,不断地焦虑与挫折、失败之后,它就
固执地以旧有的方式面对新的情况,不计后果(就是看见乳酪出现在右边,
仍旧往左边闯)。第四个阶段,根本放弃努力(乳酪也不吃了,干脆饿死!)。
最后,如果外力迫使它非解决问题不可,它就又回到它所习惯的旧方式(左
门就是左门,非左门不可!)当然又碰得鼻青脸肿,饿得老眼昏花。明明只
是换个门径就解决了一切,它却柠执在习惯行为中饱受挫折与失败的煎熬,
最后以崩溃结束。
'取材自S。I。Haayakawa“1nsolubleProbleems,”InventionandDesign,
N。Y。1981。'※※※
在垃圾车边被清洁工人发现了的李国栋是一只弄“拧”了的老鼠,我
们的社会环境与教育制度是控制乳酪、制造难题的实验家。从前,大学之门
是通往乳酪的门,所有的人都往那个门跳。“士大夫”观念深深地植根,因
为我们发觉成了“士大夫”之后就有甜美的乳酪可吃。但是,在大家都习惯
于这个方式之后,客观情况却变了,乳酪换了门;往“士大夫”那个门撞去,
却撞个鼻青脸肿,而且没有乳酪。
可是孩子们继续去撞那一扇门;作父母的继续鼓励孩子们去撞那扇没
有乳酪的门。
他们说,“有志者,事竟成”;说“有恒为成功之本”;说“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说“老天不负苦心人”。门的颜色变了,乳酪的位置换了,可是
弄“拧”了的人固执地守着旧有的方式,“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有一天大清早,清洁工人在垃圾车边发现一团血肉模糊的——是
人还是老鼠?他吓了一跳。
※※※
一个人,也只不过是只有可能精神崩溃的老鼠。人生的每个阶段里都
有看似不可解的难题时时强迫他作抉择:考试失败了,爱人变心了,婚姻破
裂了,工作失去了。每一个难题都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究竟乳酪在左边还
是右边?不管在左在右,当一个人不再能以“新”的方式来应付“新”的情
况,当他不计后果的,根本拒绝改变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一只弄“拧”了的
老鼠;精神的解体只是自然的结局;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个精神可能崩溃
的老鼠?!国际局势的变化多端就好像乳酪的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三十年
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见得能解决二十年后的问题。如何能不受制于旧习惯、
旧观念、旧方法,如何不搞“拧”了去老撞一扇没有乳酪的门而撞得鼻青脸
肿,需要的是弹性与智慧。
智慧, 不正是人之所以为人, 鼠之所以为鼠的差别吗?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
台湾是谁的家?
啊!光复节!
五颜六色的牌楼又搭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又亮了起来。庄严的大人
物凑着麦克风讲整齐对仗的句子,报纸的头版有红色的大字,彩色的框框;
收音机的钮转来转去都是标准又悦耳的女声? 。啊!又是一个光复节!
光复节又怎么样?仍旧是人挤人、车挤车的世界,乌烟瘴气。
可是这是四十周年的光复节——四十年哪,人生有几个四十年?四十
年又怎么样?淡水河是条发臭的毒沟,观音山是长了脓疮的病狗。婴儿喂假
奶粉,小孩吃馊水油,大人喝用过的宝特瓶,老人把毕生积蓄交给十信? 。
四十年又怎么样?光复节又怎么样?立法委员向俞国华我们是否有一个“信
心危机”。俞院长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江南、李亚频、馊油、十信、毒玉米,都是孤立案件,不代表任何意
义。我们信心十足,信心十足。
可是我听到邻居十岁的小孩丢下书包大声喊:“妈妈妈妈,台湾不能住
了。我是吃馊油长大的!”我也听到二十来岁刚结婚的朋友皱着眉头说:“结
婚可以;生孩子,不可以。每天骑机车上班,眼红疯狂的人潮与车马常勾出
我心中对整个人类的仇恨来。一辆机车狠狠插在我前面的那一刻,我血液沸
腾得很愿意当场撞得他头壳破裂而不觉一点点惋惜。把新生命带进这样一个
世界来,不,太残忍了。”为什么没出过国的小孩会下“台湾不能住”的结
论?为什么一向笃信传宗接代的中国人会觉得台湾这个地方不可以养儿育
女?俞院长的“信心”来自哪里,是哪一种信心,我觉得茫然。不肯承认我
们有信心问题,是因为看不见问题或不敢说实话,我实在无从判断。我只知
道,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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