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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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贪污的官吏与敛财的奸商巧言辩饰。一时固然麻痹了大多数蒙昧的群众,
但也立即引发了一班深思明辨的知识分子强烈的批判与反击。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龙应台以《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点
燃了社会批评的野火,得到少有的热烈的回响。当他写了一连串的同类文章,
集成《野火集》一书之后,一年之中,所销行的数目,差不多是台湾历史上
所未曾有过的记录;在书商的新书“排行榜”中,也几乎长时间独占鳌头。
其间虽然也有误解、歪曲、攻讦与言论上的围剿,但是,野火既成燎原之势,
锐不可挡。
去年,诺贝尔得奖人李远哲博士回国,对教育与科学发展的批评与建
议,亦蔚成旋风。这是近二十多年来,对社会现状所发表的言论,引起广泛
而巨大回响的第四回。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二三十年来,台湾的知识分子与舆论界,对于台
湾社会的现状与展望,批评与建议,并非一片沉寂,而且可以说,不乏许多
掷地有声的.谈论诤言,却为什么难以得到广泛而巨大的回响呢?为什么上
述四次言论的旋风,除“小市民的心声”之外,不是发自外国人,便是留洋
归国的学人呢?我只有这样回答这个问号:第一是崇洋;第二是外来者较本
地学者言论的自我约束较少,有更大胆量畅所欲言,无所忌讳,故较能引起
兴奋与共鸣。我说“崇洋”,一方面固然是一种普遍的自卑心态,另一方面
却也是理性的衡量——那些在欧美学有所成的人,一般而言,的确拥有远比
台湾为开放、自由、丰富的资讯与观念。我们知识的狭窄与落后,不免自愧。
当然,外来者往往比“身在此山中”的本地知识分子有更锐敏的眼光,更鲜
明的感受,也是他们的言论容易一针见血的原因。
直到今天,有关“孤影”和他的《一个小市民的心声》一文的神秘之
谜还不曾解开,十余年过去了,当然谁也再无兴趣探知真相。“孤影”其人
其文,是否是《中央日报》当时所曲意“制造”?至今大概也没有任何证据
证明是非。根据该文作者自白:“我是一个终年为生活而奔忙的小市民,没
有高深的学问,也无特殊地位,过去不曾在任何报纸杂志上写过文章,纯粹
为一读者”,作者自认代表社会上的绝大多数(沉默的大众)。
我们且不问作者是否诚实?《中央日报》据此印成单行本,以数十万
册广为发行,军政学校,分派阅读,很明显地是党官透过传播媒体推行意识
形态的宣传。与后来的《南海血书》一样,引起了舆论界,尤其是知识分子
的批判与反击。当时的《大学杂志》乃于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月两期,刊登了
多篇讨论“小市民心声”的文章,并选辑为《偏安心态与中兴心态》一书(杨
国枢等著,环宇出版社出版)。
回顾过去这一段历史,再看看今天的社会现状:不能不说,我们社会
确有可喜的进步。我们社会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虽然尚待多多努力,但是
党报与官报制造舆论,尤其像“小市民心声”与《南海血书》那样神秘的、
启人疑窦的做法,在今天的言论市场上断无销路。《中国时报》刊出了《野
火集》各文,表现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关爱民族社会的中国知识分子,面
对真实的社会现状,说了许多真实的话。这是言论自由经过千辛万苦争取得
来的大胜利,这个胜利才表明了我们的社会确有重大的进步。李远哲的批评,
能够在最有影响力的各报上传播,也同样表现了我们已经朝着更开放,更加
自由化的方向迈进。
不过历来在台湾社会轰动一时的社会批评中,《野火集》有它独特的地
方。我认为约有这几方面的特色:第一,许多社会批评往往是针对某一事件
或事象而发,所以比较具体而孤立;《野火集》虽然也不无事件或事象的举
证,但它所用心的是挖掘这些事象背后的观念与心态,所以比较深入而广袤。
第二,《野火集》各文联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阵式”,面对中国台湾社
会、文化、生活、观念、制度、法律、习俗? 。提出挑战。细心的读者不难
看出在龙应台有力的批评,鲜明的例证背后,颇有传布一个合理的、现代的、
富有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人生观的抱负。第三,《野火集》对现实触感的明利,
说理的雄辩,举例的贴切,充分表现了不寻常的审思明辨的智慧。第四,文
章写作的手法不落一般议论文字之窠臼,遣词用字,痛快而干净,以及作者
咄咄逼人的道德勇气,都协助它充实的内容,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共鸣。
《野火集》能吸引偌多读者,不是人为的导演,乃是现实的渴望。有
“干柴”然后“烈火”能燎原。这一场火,使枯枝野草化为“腐殖质”,将
使土壤肥沃。《野火集》的序尾附言.曰:“没有时报编辑的发掘与坚持,《野
火集》不可能存在;容我对《中国时报》的‘报格’表示尊敬。金恒炜尤其
是‘野火’的支柱。”读《野火集》,我们也不能忘怀在不美满的人间,那些
秉承崇高理想,在不同领域里,为社会的进步呕心沥血的少数人。而《野火
集》能为社会所容许,并且得到赞赏,心血便没有白费。如果能唤起大众的
自觉,我们的社会将有飞跃的进步。只要我们能够朝向更人性、更人道、更
坦诚、更民主自由的方向不断进步,我们才能相信,历史发展的主线必跟随
着我们的脚步。而犀利的,独立自主的社会批评能够自由传播,是一切可喜
的进步中最可贵的一步。
(丙寅岁阑寒夜灯下)
龙应台这个人
胡美丽龙应台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逃学的时候,我也背着书包一块
儿离家出走。街上逛着无聊,就去偷看电影。两个女生背着书包,不容易混
在人群中假装是别人的小孩携带入场,只好去爬戏院的后墙。裙子都扯破了,
土头土脸地翻身落地,却让守候着的售票员一手拎一个人,扔出门外:两个
十岁大的女孩。
读台南女中的时候,她就是个思想型的人。学校的功课不怎么在意,
老是在前十名左右,却很用心地看罗素、尼采的哲学书;半懂不懂地看。放
学之后,我把头发卷起来,换上花哨的裙子偷偷去和男生约会,她却只用她
纯净的眼睛望着我问:“你跟那些男生谈些什么呢?”我认为她是嫉妒男孩
子喜欢我。
《野火集》的个性大概在高中就看得出来。龙应台特别瞧不起一位地
理老师——他不但口齿不清、思绪紊乱,而且上课时专门重复自己的私生活
故事。上地理课时,我们一般人就乐得打瞌睡、传纸条;下了课跟老师也毕
恭毕敬。龙应台却嫉恶如仇似的,一见到这位老师就把头偏开,别说鞠躬招
呼了,连正眼也不瞧他。后来基隆有个学生用斧头砍死了一个老师;女中这
位地理老师私下问龙应台:“你是不是也想用斧头砍我?”龙应台的回答:
“你有这么坏吗?”※※※
一九七○年,我们又一起进了成功大学外文系。脱离了修道院式的女
校环境,龙应台似乎渐渐受了胡美丽的影响:她也开始交男朋友了。成大的
女生本来就少,龙应台长相并不吓人,跟其他女孩子比起来,又是一副有点
“深度”的样子,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可是我常笑她保守,仍旧迷信“男
朋友就是将来要结婚的人”这回事。她当然没有跟当年的男朋友结婚;到现
在,她还会问:是谁灌输给我们的观念,女孩子交往要“单一”?差点害死
我!
我想我比她聪明。
※※※
二十三岁,她一去美国就开始教书——在大学里教正规的美国大学生
如何以英文写作,如何作缜密的思考。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是莫大的挑战。
“美国人心胸的开阔令我惊讶,”她来信说,“他们并不考虑我是一个讲
中文的外国人,却让我在大学里教他们的子弟‘国文’,认为我有这个能力。
你想台湾会让一个外国人教大一国文而不觉得别扭吗?”三十岁那年她取得
了英文系的博士学位,同时在纽约教书;教美国小说、现代戏剧。
她的来信仍旧很殷勤,带点日记的味道:到学校很近,但是要跃过一
条小溪,穿过一片树林。所以我经常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脏球鞋的模样在教
课。秋天了,今早的小溪满是斑斑点点的枫叶。昨夜大概下了一点雨,水稍
涨一点,就把我平常踏脚的石头淹住了。我折了一束柳枝当桥过。森林里的
落叶踩起来哗啦哗啦的一路跟着我响,横倒在草堆里潮湿的席木都盖上了黄
色的枫叶。
我坐下来,陷入干叶堆里。满山遍野遍地都是秋天燃烧的色彩。唉!
三十岁真好!
可以对天对地对世界,不说一句话。我不想赞美也不想道歉,不觉得
骄傲也不心虚;整个森林也无话可说? 。很想念台湾,但是不晓得是不是能
应付那边的人情世故?不管能不能应付,她回来了。回来一年之后,就开始
兴风作浪。写文学批评,得罪不少作家还有作家的朋友;写社会批评,得罪
了大学校长与政府官员。可是得罪不得罪,龙应台的作品像一颗大石头丢进
水塘里,激起相当的震荡。《龙应台评小说》出书一个月之后,就连印了四
版;《野火集》的文章经常在中学、大学的布告栏中张贴。
一把野火龙应台,该者对“野火”专栏的反应你满意吗?我收到的来
信的确很多。从《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在去年十一月刊出以来,我几
乎还是平均一天收一封信的样子。来信中百分之九十五表示支持、有百分之
五却采取一种自衡的态度,把我对台湾的批评看作攻击。我说台湾脏乱,他
就说:怎么样?外国月亮圆是不是?!我说我们的教育要改革,他就说:怎
么,外国就没有问题是不是?!
这一类人非常感情用事,没有自剖自省的勇气与理性,常使我觉得沮
丧。所幸这是少数。我们的年轻人却很有自我批评的精神,很有希望。
你是不是真的有“外国的月亮圆”的倾向呢?有人批评你说,你拿台
湾和欧美比较,台湾当然显得落后;可是如果和印度或东南亚一些国家比,
台湾其实可爱得很,你说呢?我讨厌这种自慰心理。当然有些国家和地区比
台湾好,有许多比台湾差;但是为什么要跟差的比?我也不在乎哪国的月亮
圆。别人确实比我们干净,别人确实尊重古迹,别人确实珍惜自然生态——
我就不能不说,因为我们要警惕、要学习。至于因为说了别人好,而被指为
“不爱台湾”或“崇洋”等等,那也无所谓。
你能够分析为什么你的文章吸引人吗?也不见得吸引人;很多人是不
爱看的。在内容上,许多人受“野火”吸引,因为觉得它“敢说话”。但是
这个理由令我觉得悲哀。在一个真正基于民意的民主社会里,“敢说话”应
该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为人人都有权利“敢说话”,人人都“敢说话”。
我以“敢说话”而受到赞美,对这个社会其实是个讽刺。
至于写作技巧上,“野火”之所以有人读,可能与我“求真”的原则有
关。
我尽量不用辞句美丽而意义空洞的语言,譬如什么“人生灿烂的花朵”
或什么“青春的滋味”之类。我也不用成语;熟烂的成语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