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爱大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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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戴着毡帽的人,与乡村、与庄稼、与雨水紧紧相连。严格说起来,绍兴不是一座“城市”——以工业为支柱的、现代化的城市。在绍兴,没有那么多钢铁和水泥,没有那么多烟囱和轿车。相反,绍兴保持着它黑顶白墙的小院子,保留着它种种古老的手工业和小铺子。河水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清澈透明了,但依然缓缓地流动着,不紧不慢,有自己随心所欲的韵律。绍兴依然属于过去,属于乡土,属于诗情画意。
我和宁萱注视着从身边走过的戴着毡帽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有风霜的痕迹,有劳动的艰辛,也有生存搏斗的纪念和宁静造就的幸福。鲁迅路正在整修,天色渐暗,修路的工人们都三三两两地回家了。他们中,只要是稍微年长的人的头上,几乎都戴着黑色的毡帽。他们不戴工人的安全帽,而依旧戴着传统的毡帽,也许包含着一种特殊的执拗。他们的肩上扛着工具,有的人把毡帽拎在手中,在毡帽中放着东西——或者是一包油豆腐,或者是一瓶老酒。原来毡帽还有这等妙用,还可以拿来装东西!仔细观察,毡帽确实是方便实用的大口袋。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与宁萱相对而笑。我们与其中的一位老人聊天,边走边聊。老人介绍说,绍兴的毡帽直到今天全是手工制作,毡帽用羊毛来作为原料。绍兴的毡帽有隔热保暖和不易受潮的特点,既能抵御风寒,又能遮阳避雨。老人自豪地说,他们的毡帽冬天戴了热,夏天戴了凉,既可以当草帽,也可以当蓑笠,除了盛夏酷暑以外,一年四季都可以使用。在路口与老人和他的同伴们告别,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我宛如回到鲁迅的小说当中。其实,他们都不算是工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正如绍兴算不上一座城市,而像是一个充满温情的集镇。
关于毡帽,在绍兴还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了,绍兴有几个猎人到山上打猎,打伤了一只大老虎。众人追赶到老虎洞,老虎已经失血过多死去了。当猎人们扛起老虎的尸体就要离开时,发现老虎竟然躺在一块“毡毯”上。仔细一看,由于老虎长期睡过,“毯”呈锅底形。猎人们把它带回家去,按照它原来的形状制作成帽子,戴在头上,感到异常暖和。后来,制帽匠从中受到启发,加以仿制,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成了绍兴特有的毡帽。这个故事并非附会,因为以前在绍兴的店铺中,一般都供着财神的像,唯有毡帽店悬挂着一幅老虎图。我喜欢这个故事,它体现了人对自己有限性的认识,人的智慧在穷尽的时候可以向动物讨。这个故事说明了这个地方的人谦逊的、温顺的心态。
我喜欢绍兴这个晃动着毡帽的地方。当然,即使是这里,戴毡帽的人也是以老人居多,几乎没有青年人戴它了。他们有自己不戴毡帽的理由,他们认为毡帽太土气了。他们对“土气”的理解,与我的理解截然相反。我因为土气而赞美毡帽,而他们却因为土气而抛弃毡帽。我又设身处地地想,假如我也是绍兴的青年人,我会不会再戴毡帽呢?老实说,不太可能。一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叫嚷着“超英赶美”。然而,不但英美没有赶上,我们还失去了我们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正是这些宝贵的东西,使我们成其为“我们”。这些宝贵的东西,许多其实并不神秘,不过就是我们最司空见惯的东西,例如毡帽。它们早就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鲁迅先生在《寄周刊编者信》中说过:“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给他戴的是毡帽。”那么,今天的我们,失去的难道仅仅是毡帽吗?
咸亨酒店喝绍酒
一个小小的酒店,因为一篇文字而享誉世界。人们通过一篇短短的文字而记住了小酒店的名字,特别是那个曾经在这里喝过酒的可怜的读书人。文字的力量并不完全是脆弱的,它指向人性最深刻的层面,它穿越历史的烟云,沟通处于不同时空中的一颗又一颗的心灵。
这篇文字就是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孔乙己》。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知道茴香豆有四种写法的孔乙己,现在早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孔乙己是鲁迅创造的一个虚构的人物形象。孔乙己的原形是鲁迅小时候的邻居、一个被叫作“孟夫子”的穷困的读书人,他因为偷书被别人打断了腿。“孔乙己”这个人物,虽然是鲁迅先生虚构的,但他喝酒的地方却不是虚构的。孔乙己喝酒的咸亨酒店,位于绍兴城的都昌坊口,是由鲁迅的几个本家合资开设的,其中有鲁迅的从叔周仲翔。咸亨酒店经营不佳,从光绪甲午年前后开张营业,只开了两三年就关门大吉了。现在的咸亨酒店,是1981年在鲁迅诞辰100周年的时候,在原址附近重建的。在小酒店的旁边,还建起了一家现代意义上的供客人居住的大酒店。前者是“真”的咸亨酒店,而后者是“假”的咸亨酒店。我们决定住在“假”咸亨酒店里,因为“真”咸亨酒店就在“假”咸亨酒店的旁边,我们可以随时进去喝酒。
小酒店是绍兴典型的黑白两种颜色鲜明对比的建筑,白的墙,黑的柱子和黑的瓦。小酒店依然是当年的格局:店堂里,有曲尺形的大柜台。有的顾客图方便,就直接站在柜台前喝酒并吃下酒的小菜。有的顾客则坐在店里喝酒。桌子还是小方桌,凳子还是长条凳。在鲁迅笔下,站着喝酒的是“短衫帮”,是下层民众;坐着喝酒的是“长衫帮”,是有身份的人。但在今天,这一区别却不存在了,要站要坐随自己的意。我们到酒店的时候,就看到一位气质高雅的老者站在柜台边喝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下酒的菜,主要的几种还是当年的那些,荤菜有:越鸡、酱鸭、油爆虾、青鱼干、湖蟹、酥鱼、虾球等等;素菜有:茴香豆、香干、臭豆腐、皮蛋、盐煮花生米等等。今天的咸亨酒店,小菜的种类更加丰富,不过全部都是凉菜。
我们刚刚来到小酒店,就涌进一大群中学生。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校服,大概是学校组织秋游。男孩女孩们先是围着店外的孔乙己雕像看个不停、说个不停。我笑着对宁萱说:“他们可能刚学过鲁迅的《孔乙己》吧。”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围着孔乙己拍照,闪光灯闪个没完没了。而孔乙己依然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扣住装着“多乎哉?不多矣”的茴香豆的小碗。然后,中学生们像潮水一样占据了酒店里大部分的桌子,男孩们像梁山好汉们一样大声点菜、要酒。带队的老师也跟孩子们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放肆”的言行。也许绍兴的黄酒度数不高,老师才允许孩子们喝一点;也许孩子们平时被管教得太严格了,难得这样放纵一番,再加上到了鲁迅先生的老家,老师也就纵容纵容他们了。于是,我们看到孩子们有趣的神态:他们各自倒上一小碗黄酒,然后同桌子的几个孩子装出大人的样子来相互碰杯,大家一饮而尽。我一边看着这群孩子,一边想:假如鲁迅先生看到这一切,他会怎样呢?我又想起先生的散文《风筝》,有一颗顽皮的童心的鲁迅先生,一定会跟孩子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与孩子们一起喝酒、吃茴香豆的。那才是平日里峻急的先生最快活的时刻呢。而孩子们也会喜欢先生的,喜欢先生开怀的大笑,喜欢先生喝酒喝得呛了时候流眼泪的样子。
中学生们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们都走了,小店又恢复了静谧。这时,我与宁萱才从从容容地来到柜台前面,挑选下酒的小菜和黄酒。遗憾的是,小酒店居然不卖温过的黄酒。而绍兴的黄酒,大多是要温着喝的,而且要用特殊的器具,叫“串筒”。绍兴有句民谣:“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串筒热老酒。”意思是说,喝过串筒热的酒就算见过世面的人了。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咸亨酒店没有了串筒,也没有了温过的酒。尽管小酒店里的酱鸭和茴香豆很好吃,但是没有喝到温过的酒,心里有淡淡的惆怅。冷酒我没有喝多少,带了大半瓶回房间。
回到入住的“假”酒店,让服务员将半瓶酒温好。当然不可能是用传统的串筒温的,但是也不能太苛求了。温过的酒,酒香扑鼻。先噙一小口,含在嘴里,让它在舌尖转一圈,再缓缓地喝下喉头。这时,绍酒的醇厚可口才显示出来。绍兴人自豪地说,绍兴的老酒“有三间屋可香”,我原来以为是夸张的说法,现在才知道实在是名不虚传。我一边喝,一边读关于绍酒的材料。绍酒有元红、加饭、善酿和香雪四个品种。所谓元红即“状元红”,得名于酒的颜色,呈深红色。古代绍兴的人家有这样的风俗:女儿呱呱坠地以后,就在地里埋下若干坛酒,储存起来,待女儿长大出嫁时作为嫁妆,并用来宴请亲朋好友,所以俗称“女儿红”。所谓加饭,就是酿酒的时候,一石八斗米再加上三斗米煮成饭,水依旧是七百斤,因为加了三斗米的饭,所以叫加饭。所谓善酿,就是用开缸以后不上榨的白酒当水酿成的。所谓香雪,是用加饭的糟熬成的烧酒代替水,再加工而成,味道甜美。四种绍酒各具特色,各领风骚。我喝的是“加饭”。原来,我还以为加饭的意思是在饭前喝增加食欲的,此时才恍然大悟。待到读完材料,不知不觉地,大半瓶加饭已经见底了。
宁萱一看我的脸色,大吃一惊:“看看,都成关公脸了!”我照照镜子,果然脸色通红。浑身的毛孔就像全部张开了一样,暖洋洋的,说不出有多舒服。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微醺”的感觉吧。南宋诗人陆游在诗里说,“一杯放手已醺然”、“身健不妨随处醉”,今天难得有这样的饮者了。
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真的吗?
绍兴的鸭
在到绍兴的路途中,我们经过了一条条的小河,一潭潭的湖水。绍兴是个水乡,是水赋予绍兴以永恒的灵魂。而我也是一个在水乡在长大的孩子,所以我对充盈着水的绍兴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我来到绍兴,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样。
坐在奔跑的车中,我眺望着车窗外的水。水是呈块状的,把大地分割成一片片的。我不禁想起了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红树青林带暮烟,并桥常有卖鱼船。樊川诗句营丘画,都来先生柱杖边。”今天的绍兴,依然有几分这样的诗意。杭州和苏州今天都成了旅游热点城市,一“热”,便发生了变化,世俗的、喧闹的东西就充斥而来。而绍兴,依然守着自己的那一点点残山剩水,安安静静地。绍兴不与别人争宠,却将旧时的风韵保持得最完整。
有水的地方,就一定有鸭。在那温柔的水中,我发现一群群的鸭子,它们轻盈地在水里游弋着。就在鸭子们的旁边,划动着只有绍兴才有的乌蓬船。我喜欢水,也喜欢鸭,喜欢在水里嬉戏的鸭子优美的姿态,当然更喜欢被端上餐桌的鸭子的美味。在故乡的时候,我就嗜好吃鸭。我一向认为,世界上除了猪肉以外,最好吃的就是鸭肉了。既然见到了一群群的鸭子,那么绍兴的餐桌上一定有一样多的鸭肉。于是,我心里想,到绍兴一定要大吃一番。
果然,我们到绍兴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咸亨酒店吃的,除了要黄酒、茴香豆以外,我点了一盘酱鸭。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酱鸭”这个名称。我在老家常常吃卤鸭,在北京常常吃烤鸭,各有各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