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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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英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音,家极富,少工书画。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圌山,泊舟赛于神庙。既毕,饮于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遂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宝,今有事往杭州一两月,俟归,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无恐。”言讫,席卷所有,而以新妇呼王。王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然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俟其沉睡,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芦草菰蒲,一望无际。王既艰步履,又虑寻蹑,于是尽力狂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焉。候启其门,乃一尼院。院主问王来故,王绐之曰:“妾真州人也。舅宦游江浙,挈家皆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令嫁永嘉崔尉为妾。正室悍戾,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娘子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雠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事必谘而后行。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拜百余,密诉心曲,虽隆冬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
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将画芙蓉一幅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其所自,院主曰:“近有檀越布施。”王问檀越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不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谁怜! 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慕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询其乡里姓名,蹙额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举体沾湿,身无一钱。赖主翁见怜,易衣赐食,复赠盘费而遣之。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令听候,一年杳无消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欲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欲一出,或者可藉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俾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倘得缚罪人,以下报夫君,某死且不朽。”而不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公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且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配次男,不期乘间逃去,莫知所往。”溥化遂置之极典,而以原赃给英。
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各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感叹,服高公之盛德。公赠英奴婢各一,津遗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
使贼奴无意得妇,王必死。即有意得妇,而无杭州之行,王亦必死。使崔生不识水性,与汩俱没。即不然,而天涯隔绝,更无消息到空门,王虽生亦犹之乎死。乃芙蓉屏之施,贼奴自出供案,而又辗转入于有力者之家,呈于有心智之目,仇雠授首,夫妇重圆,中间情节奇幻,绝好一部传奇骨子。崔,义夫;王,节妇;主翁,善人;高御史,侠士。无一不可传也。
○玉堂春
河南王舜卿,父为显宦,致政归。生留都下,支领给赐,因与妓玉堂春姓苏者狎。创屋宇,置器饰,不一载,所赍罄尽。鸨啧有繁言。生不得已出院,流落都下,寓某庙中。廊间有卖果者见之曰:“公子乃在此耶!玉堂春为公子誓不接客,命我访公之所在。今幸无他往。”乃走报苏。苏诳其母,往庙酬愿。见生,抱泣曰:“君名家公子,一旦至此,妾罪何言。然胡不归?”生曰:“路遥费多,欲归不得。”妓与之金曰:“以此置衣饰,再至我家,当徐区画。”生盛服仆从复往。鸨大喜,相待有加,设宴。夜阑,生席卷所有而归。鸨知之,挞妓几死,因剪发跣足,斥为庖婢。未几,山西商闻名求见,知其事,愈贤之,以百金为赎身。逾年发长,颜色如故,携归为妾。初,商妇皮氏以夫出,邻有监生,浼妪与通。及夫娶妓,皮知之。夜饮,置毒酒中。妓逡巡未饮,夫代饮之,遂死。监生欲娶皮,乃唆皮告官,云妓毒杀夫。妓曰:“酒为皮置。”皮曰:“夫始绐为正室,不甘为次,故杀夫,冀改嫁。”监生阴为左右,妓遂成狱。
生归,父怒斥之。遂矢志读书,登甲科,后擢御史,按山西录囚。潜访得监生邻妪事,逮以来,不伏。因潜匿一胥于庭下柜中。监生、皮氏与妪,俱受刑于柜侧。官伪退,吏胥散。妪年老,不堪受刑,私谓皮曰:“尔杀人累我,我止得监生五金及两疋布,安能为若受刑?”二人恳曰:“姆再忍须臾,我罪得脱,当重报。”柜中胥闻此言,即大声曰:“三人已尽招矣。”官出胥为证,俱伏法。王令乡人伪为妓兄,领回籍,阴置别邸,为侧室。
生非妓,终将落魄天涯;妓非生,终将含冤地狱。彼此相成,卒为夫妇。好事者撰为《金钏记》。生为王瑚,妓为陈林春,商为周镗,奸夫莫有良。
情史氏曰:“夫人一宵之遇,亦必有缘焉凑之,况夫妇乎!嫫母可为西子,缘在不问好丑也;瓦砾可为金玉,缘在不问良贱也。或百求而不获,或无心而自至,或久睽而复合,或欲割而终联。缘定于天,情亦阴受其转而不知矣。吁!虽至无情,不能强缘之断;虽至多情,不能强缘之合。诚知缘不可强也。多情者,固不必取盈,而无情者,亦胡为甘自菲薄耶!”
○甲乙二书生
有甲乙二书生,同行,适他邑,骤遇雷雨,避小家屋檐下。久之,天晚,雨益甚,衣俱沾湿。欲求一宽处借宿。视前有宅门方闭,急趋欲叩之。乙恐见拒,甲戏曰:“无妨,此吾岳翁家也。叩之何害?”主翁在门内闻语,启扉问曰:“谁为吾东床者?”甲色变。主翁因揖乙入户。谓甲曰:“足下既系瓜葛,且须露坐。”乙为曲谢,不听。翁留款极欢,更余方下榻。甲徬徨户外,坐立不宁,深悔轻薄,自罹其咎。俄而雨止风来,湿衣助冷,蹲踞阶檐,辗转不寐。夜半,忽闻门内切切语声,疑乙来相援,强起觇之。少焉门启,黑影中微辨是二女子,捧一衣包而出,即以授甲曰:“郎已至乎?便可同行也。”甲不知所为,漫然携之疾走,中路,二女有所言,甲唯唯而已。及明,二女大惊,相顾曰:“非是!”然无可奈何。
盖主翁之女,与表兄有私约,挈资而遁,约于是夜之半。其人尚未至,而甲在,遂误认而从焉。其一女,乃随身婢也。甲偕女还家,遂为夫妇。女有美色,相得甚欢。
主翁早起失女,疑甲所盗。问诸乙,乙谢不知。乃同乙踪迹至甲家,得之。甲本大族,而翁亦欲盖丑,乃以姻礼相见。笑曰:“门外岳翁之言,殆天数与?”后甲贵仕,此女亦受封。
卷三 情私类
○张幼谦
浙东张忠父与罗仁卿邻居,张宦族而贫,罗崛兴而富。宋端平间,两家同日生产。张生子名幼谦,罗生女名惜惜。稍长,罗女寄学于张。人常戏曰:“同日生者,合为夫妇。”张子罗女,私以为然。密立券约,誓必偕老,两家父母罔知也。年十数岁,尝私合于斋东石榴树下,自后无间。
明年,罗女不复来学。张子虽屡至罗门,闺院深邃,终不见女。至冬,张子书词名《一剪梅》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鸳鸯。 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伺其婢,连日不至。又成诗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托梅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一日,婢至,与之云:“斋前梅花巳开,可托折梅花递回信来。”去无报音。
明年,随父忠父馆寓越州太守斋,两年方归。罗女遣婢餽笺,箧中有金钱十枚,相思子一粒。张大喜,语婢,欲得一会期。且复书一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尝掷金钱为戏,母见诘之,云得之罗女。母觉其意,遣里妪问婚。罗父母以其贫,不许,曰:“若会及第做官,则可。”
阴年,张又随父同越州太守候差于京。又两年方归,而罗女受里富室辛氏聘矣。张大恨,作词名《长相思》,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
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