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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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楼走廊右边,门一推就开。”
在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有缪法一个人。他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只见这间宽广的房间里一派破败景象,在阳光照射下,里面的东西又脏又破旧,令人看了羞愧。但是最使他吃惊的是,他刚走出黑暗、人声嘈杂的舞台,就见楼梯间里光线明亮,一派安静景象,与他以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迥然不同。那天晚上,他只见里面煤气灯雾腾腾,散场后,女演员们在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踩得楼梯咚咚响。现在化妆室里阒无一人,走道里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声响,十一月份的淡淡阳光,从楼梯旁的方形窗户里射进来,把一片黄灿灿的光亮洒在梯级上,尘埃在空中的阳光中飞舞着,死一般的寂静从楼上传到楼下。这里如此宁静,缪法感到很高兴,他在楼梯上慢慢拾级而上,尽量让自己喘口气。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来,生怕自己等会儿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眼泪汪汪。这时,他走到二楼楼梯平台上,确信在那儿没有人看见他,他便倚在一堵墙上;随后,他用手帕捂住嘴,两眼瞧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墙上剥落下来的石灰。这里如同一所妓院,在下午这样的时刻,妓女们正在睡觉,这种破败不堪的景象在淡淡的阳光下暴露无遗。到了三楼,他看见一只大红猫蜷缩在一个梯级上,他只好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半闭着眼睛,单独守着这座剧院;每天晚上,女演员们留下冷却了的闷味,这只猫就在这种气味中昏昏欲睡。
在走廊的右边,化妆室的门果然没有关上,娜娜在等候他。那个小个子马蒂尔德是个天真的邋遢鬼,化妆室里被她弄得肮脏不堪,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妆台上一层油垢,椅子上布满红点,仿佛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垫上。糊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纸上,从上到下都溅上了点点滴滴的肥皂水。屋里还有一种臭味,是一种发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不打开窗户。她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俯着身子瞧着下面,她听见布龙太太用扫帚正在紧张地打扫狭小、淹没在昏暗中的院子里的发绿的石板地的声音。一只鸟笼挂在百叶窗上,里面的一只金丝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在这里,听不见林荫大道上和邻近街道上的马车声,像在外省一样,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打盹儿。她抬起头来,瞥见胡同里的一座座低矮房屋和一条条长廊上的玻璃天棚。她再望过去,是维也纳街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映入她眼帘的是这些楼房的背面,它们巍巍耸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人住。每层楼都有阳台,一位摄影师在一幢大厦的屋顶上搭了一个蓝玻璃摄影棚。
这片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她正看得出神,似乎听到有人敲门。她掉过头去,喊道:
“请进来!”
一见伯爵进来,她便关上窗户。因为房间里并不热,再说,别让好奇心十足的布龙太太听见。开始气氛很严肃,两人面面相觑。随后,见他僵直地呆着,样子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娜娜笑了,说道:
“怎么,你来了,大傻瓜!”
这时他是那么兴奋,身子却像冻僵了。他称呼她太太,说他能够重见到她,觉得很高兴。娜娜急于使事情定下来,她露出更加亲切的样子。
“别装成高贵的样子。既然你想来见我,嗯?我们就不必要像木头人一样呆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哦,我是原谅你的!”
于是,两人同意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缪法点点头赞成她的意见。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虽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伯爵态度显得有点冷淡,这使娜娜感到诧异,她便尽量想办法开导他。
“算了吧,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莞尔一笑,又说道,“现在我们又和好了,我们握握手吧,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怎么,只是好朋友?”他顿时不安起来,嘀咕道。
“对,这也许是傻话,但是,这是因为我尊重你……现在,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如果我们见了面,至少不要像傻瓜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一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
“让我把话说完……没有一个男人,听见了吧,没有一个男人谴责我干过不道德的事。
而你竟是头一个谴责我的人,真让我怄气……每个人都有面子,亲爱的。“
“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声嚷道,“你坐下来,听我说呀。”
他好像怕她走掉,推她坐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越来越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小的化妆室里,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充沛,气温宜人,令人感到宁静而湿润,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只听见金丝鸟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远处的笛子吹奏出来的颤音。
“听我说,”他伫立在娜娜面前,说道,“我来见你是为了再次得到你……是的,我想一切重新开始。你明白了吧,你为什么要那样同我说话……回答我,你同意吗?”
她低下头来,用指甲抠着她屁股下的红草垫,草垫仿佛在她身子下面流着血。她看见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反而从容起来。她终于抬起变得严肃的脸,在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成功地露出一丝忧伤。
“哦!这不可能,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同你姘居。”
“为什么?”他结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露出不可名状的痛苦。
“为什么?怎么不!因为……这不可能,这就是全部理由。
我不愿意。“
他又贪婪地注视她一会儿。随后,把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
“哎!别耍孩子脾气了!”
不过,他已经耍孩子脾气了。他跪在她的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腰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紧紧贴在她的肌肉上。这样他感觉触到了她的肌肉,感觉触到了她薄薄的裙子下面的丝绒般柔软的腿上的肌肉,浑身不禁痉挛起来,像发热病一般,直打哆嗦,疯狂地在她的腿上乱碰乱撞,仿佛要钻进她的身体里。那张旧椅子咯吱咯吱作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被过去的香粉染臭的空气中,强烈的肉欲要求使他泣不成声。
“得了,还有什么?”娜娜一边说一边任凭他发泄情欲,“这一切做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既然这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你真年轻幼稚!”
他平静下来了。但他仍然跪在地上,不放开她,抽抽噎噎说道:
“你至少应该听我说,我来这里要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经看好了一座公馆,紧靠蒙梭公园。我要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如果我能一个人占有你,我把全部财产拿出来也在所不惜……是的,唯一的条件是:一个人占有你,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让你变成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化妆品……要什么有什么。”
娜娜每听到他说一样东西,都傲慢地摇摇头。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他最后不知道说把什么东西送给她时,就说把她放在钱堆里,这时,娜娜不耐烦了,说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有没有个完?……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见你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让你摸一会儿,可是,你现在该摸够了吧?……让我站起来吧。你把我累垮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道:
“不,不,不……我不愿意。”
于是,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脸。现在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了。好一阵子,她望着斑迹点点的糊墙纸、布满油垢的梳妆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这个肮脏的小房间。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脚步,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果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即使你把整个巴黎献给我,我还是不愿意,永远不愿意……你瞧,这间屋子不大干净,不过,如果我同你生活在这里很快乐,我就觉得它很好;如果一个人住在宫殿里,而心却不在宫殿里,他会郁闷死的……啊!金钱!我可怜的宝贝,我到哪里都能搞到!你知道吧,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往上面吐唾沫!”
她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接着,她说话动了感情,她用忧伤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有的东西比金钱的价值更高……啊!如果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东西给我……”
他慢慢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哦!这事你做不到,”她接着说,“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一说……总之,我们是在聊天……我想演他们那出戏里的那个正经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经女人?”他听后很诧异,喃喃说道。
“就是他们戏里的埃莱娜公爵夫人呗!如果他们以为我会演热拉尔迪娜!那就错了,我决不干,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场戏中才有这个角色!主要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演荡妇角色够多了。我老演荡妇,人家真会说我肚子里只有演荡妇这点货色。总之,这真令人恼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似乎以为我缺乏教养……嘿,我的宝贝,他们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了。我想摆出高贵的样子时,我会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这副样子。”
接着,她一直退到窗户边,然后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那谨慎小心的神态,活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肥母鸡,生怕弄脏爪子似的。缪法眼泪汪汪,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他在痛苦的时候,忽然看见这一喜剧性场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动了一阵子,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能,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不断眨眨眼睛,摆动着裙子,最后站在他面前,说道:
“嗯?表演得可以吧,我想。”
“哦,很好。”他结巴道,嗓子还有点哽塞,眼睛模模糊糊。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已表演过,我蔑视男人们的那副神态,没有一个女演员演得比我好。你注意到了吗,当我走过你面前时,总是睨视着你?这种神态是我生来就有的……何况,我自己又乐意演这个角色;我做梦也想这件事,我想得好苦啊,我一定要演这个角色,你听见没有?”
娜娜变得一本正经了,说话语气生硬,情绪激动。这个愚蠢的愿望把她折腾得很苦。缪法刚才说什么都被拒绝,现在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所以还在等待着。他们沉默了良久,空荡荡的屋子里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说了,“你去帮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听了愣住了。接着,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说过,这件事不由我作主。”
她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下楼去对博尔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么天真!博尔德纳夫现在需要钱。
那么,你就借钱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要往水里抛。“
他还迟疑不决,娜娜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