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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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着宁静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见的丝线在绣架的布底上刺绣。较小的阿玛兰塔不够雅致,但她从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继承了天生的高贵和自尊心。呆在她们旁边的是阿卡蒂奥,他身上虽已显露了父亲的体魄,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他在奥雷连诺的指导下学习首饰技术,奥雷连诺还教他读书写字。乌苏娜明白,她家里满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们很快就要结婚,也要养孩子,全家就得分开,因为这座房子不够大家住了。于是,她拿出长年累月艰苦劳动积攒的钱,跟工匠们商量好,开始扩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间正式客厅……用来接待客人:另一间更舒适、凉爽的大厅……供全家之用,一个饭厅,拥有一张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间卧室,窗户都面向庭院;一道长廊,由玫瑰花圃和宽大的栏杆(栏杆上放着一盆盆碳类植物和秋海棠)挡住晌午的阳光。而且,她还决定扩大厨房,安置两个炉灶;拆掉原来的库房(皮拉·苔列娜曾在里面向霍·阿卡蒂奥预言过他的未来),另盖一间大一倍的库房,以便家中经常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在院子里,在大栗树的浓荫下面,乌苏娜嘱咐搭两个浴棚:一个女浴棚,一个男浴棚,而星后却是宽敞的马厩、铁丝网围住的鸡窝和挤奶棚,此外有个四面敞开的鸟笼,偶然飞来的鸟儿高兴栖息在那儿就栖息在那儿。乌苏娜带领着几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热”,决定光线和空气进人屋子的方位,划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马孔多建村时修盖的这座简陋房子,堆满了各种工具和建筑材料,工人们累得汗流浃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碍他们干活,而他们总是碰到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它那沉闷的咔嚓声简直叫人恼火。谁也不明白,在这一片混乱中,在生石灰和沥青的气味中,地下怎会立起一座房子,这房子不仅是全镇最大的,而且是沼泽地区最凉爽宜人的。最不理解这一点的是霍·阿·布恩蒂亚,甚至在大变动的高潮中,他也没有放弃突然摄到上帝影像的尝试。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时候,乌苏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诉他说,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须刷成蓝色,不能刷成他们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给他看。霍·阿·布恩蒂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妻子说些什么,首先看了看纸儿上的签字。
“这个人是谁?”他问。
“镇长,”乌苏娜怏怏不乐地回答。“听说他是政府派来的官儿。”
阿·摩斯柯特镇长先生是不声不响地来到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来到这儿,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时候,有个阿拉伯人开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这个旅店里,第二天才租了一个门朝街的小房间,离布恩蒂亚的房子有两个街区。他在室内摆上从雅各旅店买来的桌子和椅子,把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并且在门上刷了“镇长”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蓝色,借以庆祝国家独立的周年纪念。
霍·阿·布恩蒂亚拿着复写的命令来找镇长,正碰见他在小办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觉。“这张纸儿是你写的吗?”霍·阿·布恩蒂亚问。阿·摩斯柯特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面色红润,显得胆怯,作了肯定的问答。“凭什么权力?”霍·阿·布恩蒂亚又问。
阿·摩斯柯特从办公桌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兹派该员前往上述市镇执行镇长职务。”霍·阿·布恩蒂亚对这委任状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个市镇上,我们不靠纸儿发号施令,”他平静地回答。“请你永远记住:我们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们这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镇定,霍·阿·布恩蒂亚仍然没有提高声音,向他详细他讲了讲:他们如何建村,如何划分土地、开辟道路,做了应做的一切,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政府。谁也没有来麻烦过他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我们这儿甚至还没死过人咧。”霍·阿·布恩蒂亚说。“你能看出,马孔多至今没有墓地。”他没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兴没有人来妨碍他们安宁地发展,希望今后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建立马孔多村,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的。阿,摩斯柯特先生穿上象裤子一样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钟也没忘记文雅的举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这个镇上做一个普通的居民,我们完全欢迎。”霍·阿·布恩蒂亚最后说。“可是,如果你来制造混乱,强迫大伙儿把房子刷成蓝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将会白得象一只鸽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脸色发白。他倒退一步,咬紧牙关,有点激动他说: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亚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刹那问又有了年轻人的力气,从前他靠这种力气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领,把他举到自己眼前。
“我这么做,”他说,“因为我认为我已到了余年,与其拖一个死人,不如花几分钟拖一个活人。”
就这样,他把悬在衣领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沿着街道中间拎了过去,在马孔多到沼泽地的路上他才让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个星期,阿·摩斯柯特又来了,带着六名褴褛、赤足、持枪的士兵,还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女儿。随后又来了两辆牛车,载着家具、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镇长暂时把一家人安顿在雅各旅店里,随后找到了房子,才在门外安了两名卫兵,开始办公,马孔多的老居民决定撵走这些不速之客,就带着自己年岁较大的几子去找霍·阿·布恩蒂亚,希望他担任指挥。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反对他们的打算,因为据他解释,阿·摩斯柯特先生既然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事情应当和平解决。
奥雷连诺自愿陪伴父亲。这时,他已长了尖端翘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这种嗓音在战争中是会使他大显威风的。他们没带武器,也没理睬卫兵,径直跨进了镇长办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乱。他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偶然来到办公室的:一个是十六岁的安芭萝,象她母亲一样满头乌发,一个是刚满九岁的雷麦黛丝,这小姑娘挺可爱,皮肤细嫩,两眼发绿。姐妹俩都挺文雅,很讲礼貌。布恩蒂亚父子两人刚刚进来,她俩还没听到介绍,就给客人端来椅子。可是他们不愿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亚说,“我们让你住在这儿,但这并不是因为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强盗,而是由于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儿。”
阿·摩斯柯特张口结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没有让他反驳。
“但是我们必须向你提出两个条件,”他补充说。“第一:每个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第二:大兵们立即离开马孔多,镇上的秩序由我们负责。”
镇长起誓似的举起手来。
“这是真话?”
“敌人的话,”霍·阿·布恩蒂亚说。接着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为我得告诉你一点:你和我还是敌人。”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霍·阿·布恩蒂亚为镇长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奥雷连诺。大家都平静下来。镇长的小女儿雷麦黛丝,就年龄来说,也适于做奥雷连诺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第04章
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为了出色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乌苏娜活象个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过程中一直艰苦地劳动,甚至在房屋竣工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面包赚了那么多伪钱,以便能够定购许多稀罕和贵重的东西,用作房屋的装饰和设备,其中有一件将会引起全镇惊讶和青年们狂欢的奇异发明一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放在几口箱子里运到的,一块儿运采的有维也纳家具、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兰桌布,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应这些货色的商号自费派来了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由他负责装配和调准钢琴,指导买主如何使用,并且教他们随着六卷录音带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是个头发淡黄的年轻小伙子,马孔多还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端庄的男人。他那么注重外表,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工作,也不脱掉锦缎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装。他在客厅里关了几个星期,经常大汗淋淋,全神倾注地埋头工作,就象奥雷连诺干活那样。在房主人面前,他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没有打开客厅的门,也没叫任何人来观看奇迹,就把第一卷录音带插入钢琴,讨厌槌子敲击声和经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静谧中奇异地响起了和谐和纯正的乐曲。大家跑进客厅。霍·阿·布恩蒂亚惊得发呆,但他觉得奇异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键的自动起落。他甚至在房间里安好了梅尔加德斯的照相机,打算把看不见的钢琴手拍摄下来。这天早晨,意大利人跟全家一起进餐。这个天使般的人,双手白皙,没戴戒指,异常老练地使用着刀叉,照顾用膳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见就有点惊异。在客厅隔壁的大厅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开始教她们跳舞。他并不跟姑娘们接触,只用节拍器打着拍子,向她们表演各种舞步;乌苏娜却在旁边彬彬有礼地监视;女儿们学习跳舞的时候,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房间。在这些日子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紧绷绷的特殊裤子。
“你不必那么担心,”霍·阿·布恩蒂亚对妻子说,”因为这人象个娘儿们。”可是,在舞蹈训练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之后,乌苏娜才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接着开始了庆祝的准备工作。乌苏娜拟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单,其中仅仅包括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员,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却不在内,因为这时她又跟不知什么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实际上,客人是按门第挑选的,虽然也是由友情决定的:因为被邀请的人都是远征和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家的老朋友和他们的后代;而这些后代从小就是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绣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个温和的镇长,他的权力纯粹是有名无实的,他干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点儿钱养着两名用木棒武装起来的警察。为了弥补家庭开销,他的女儿们开设了一家缝纫店,同时制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据特殊要求代写情书。尽管这些姑娘朴实、勤劳,是镇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谁都跳得得好,可是她们却没列入舞会客人的名单。
乌苏娜、阿玛兰塔和雷贝卡拆出裹着的家具,把银器洗刷干净,而且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增加生气,到处挂起了蔷薇船上的少女图;这时,霍·阿·布恩蒂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