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普眼中的世界-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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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晚间我很少出门,也不准我的家人冒险外出。但有次我去调查一桩明显的意外——黑暗中忽然布满车头灯向上投射并爆发开来的线条;沉默被金属的呐喊和碎玻璃的尖叫刺穿。不过半条街之外,我那条街阴暗完美的正中央,一辆吉普车翻覆,流出机油和汽油的血液,极深的一摊,我看见里头有月亮。唯一的声音:炽热的管子和熄灭的引擎里热气的哔啵。吉普车好像触发地雷而翻覆的坦克。人行道遍布崩突裂痕,显示这辆车于此静止之前曾经数度翻腾滚跌。
驾驶座侧的门只能开一道缝,但已足够奇迹般地使开门灯发亮。亮起的车厢内,方向盘后面——仍然头下脚上,仍然活着——有个胖男人。他看来没受伤。他的头顶小心地靠在车顶上,现在那儿当然变成地板了,但这人似乎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环境的变化。他的表情主要是困惑不解,因为他头旁边有颗咖啡色的大保龄球,像另一颗头;事实上,他跟保龄球脸贴着脸,感觉可能蛮像贴着情人被砍下的脑袋。
“是你吗,罗杰?”这人问道。我不确定他是跟我、还是跟保龄球说话。
“不是罗杰。”我替我们两个回答。
“罗杰白痴大鸟蛋,”这人道,“我们的球换错了。”
我猜他说的是保龄球。
“这是罗杰的球,”他解释道,对贴在脸颊上的咖啡色大圆球示意,“我早该知道这不是我的球,因为它装不进我的袋子。我的球可以装进任何人的袋子,但罗杰的球真的很奇怪。我正试着把它塞进袋子,吉普车就从桥上翻下来了。”
虽然明知道整个这一带根本没有桥,我还是试着想象那一幕。但汽油溢出的咕噜声,活像啤酒通过口渴的人的喉咙,让我分心。
“你该到外面来。”我对头下脚上的保龄球员说。
“我要等罗杰,”他答道,“罗杰马上就到。”
果然没错,街上驶来另一辆吉普,好像它们是行军的队伍中被拆散的一对搭档。罗杰的吉普车行进中没开头灯,也没有及时停下;它钻进胖子的吉普车里,两车结合在一起,像串连好的车厢,纠缠不清地又向前冲了十码。
看来罗杰果然是个白痴,但我只问他一个现成的问题:“是你吗,罗杰?”
“是啊!”那人道,他还在震动的吉普车是黑色的,正在轧轧作响;挡风玻璃、头灯、散热器的碎片洒了一地,像喧嚣的花纸屑。
“除了罗杰还有谁!”胖子保龄球员呻吟道,仍然头下脚上——仍然活着——坐在他的车厢里。我看到他的鼻子流了点血,似乎是保龄球撞出来的。
“你白痴,罗杰!”他喊道,“你拿了我的球!”
“噢,那也有别人拿了我的球。”罗杰答道。
“我拿了你的球,你白痴。”胖子吼道。
“哼,这笔账可不能一笔勾销,”罗杰道,“你开了我的车。”罗杰在黑漆漆的车厢里点燃一根香烟。他似乎无意要爬出撞烂的车子。
“你该打开警告闪灯,”我建议他,“那个胖子应该爬出你的吉普车。到处是汽油,我认为你不该抽烟。”但罗杰继续抽他的烟,坐在第二辆吉普车洞窟般的沉默中不理会我,胖子再度大声喊——好像在做一场又从头开始的梦——“是你吗,罗杰?”
12海伦的决定(10)
我回到家去叫警察。若是白天,在我住的这一带,我绝不会容许这种罪行,但交换吉普车开去打保龄球的人,在郊区超速案例中相当罕见,而且我判断他们是合法地迷路了。
“哈啰,警局吗?”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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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学会对警察可以预期什么、不可以预期什么。我知道他们不怎么赞同老百姓代为逮捕违法者;而每次我报案说有人驾车超速,结果都令人失望。警察似乎对细微末节不感兴趣。我听说他们对于逮捕某些人还是有兴趣的,但我相信他们对超速者基本上持同情的态度;而且老百姓替他们执行逮捕工作,他们一点也不领情。
我报告了保龄球员车祸的地点,警察照例问报案者的名字。我告诉他们:“罗杰。”
这我知道——以我对警察的认识——会很有趣。警察对于骚扰报案的人,总比骚扰真正犯罪的人还有兴致。果不其然,他们抵达之后,就盯上罗杰。我看见他们在街灯下争论,但我只听得见他们谈话的一部分。
“他就是罗杰,”胖子不断嘟哝,“从头到脚都是罗杰。”
“我可不是那个打电话给你们的混蛋罗杰。”罗杰对警察说。
“没错,”胖子宣称,“这个罗杰打死他都不会打电话给警察。”
过了一阵子,他们开始朝我们黑暗的小区大呼小叫,叫另一个罗杰出来。一个警察喊道:“这儿有叫罗杰的人吗?”
“罗杰!”胖子尖叫道,但我和我邻居黑漆漆的房子都保持沉默。我知道,天亮的时候,他们都会离开,只留下油迹和碎玻璃。
我松了一口气——而且,汽车被毁总让我开心——守望到天将破晓,连接在一起的笨重吉普车终于被拆开、拖走。它们像两头筋疲力尽的犀牛,在郊区交媾被逮个正着。罗杰和胖子站在那儿争辩,还甩着保龄球,直到街灯都熄灭;然后就像接到讯号一般,他们握握手,朝不同方向走去——徒步,好像他们知道路似的。
警察早晨来调查,仍然很在意另一个罗杰的所在。但他们从我这儿问不出什么——就像我每次通报有人超速,也总是让他们一问三不知。“好吧,下次再有这种事,”他们对我说,“一定要通知我们。”
很幸运地,我很少需要警察;我对第一次触法的人就能有效遏止。我只有一次第二度拦住同一个超速者的记录——而他也只犯了两次。那是个傲慢的年轻人,开鲜红的货卡。车厢上漆着艳黄的字体,是水电行的广告,包办一切水电工程:
欧·费克多水电工程公司
对超速的累犯,我的态度直截了当。
“我要打电话给警察,”我对那年轻人说,“我还要打电话给你老板费克多先生;我上次就该打电话给他的。”
“我是我自己的老板,”年轻人道,“公司是我开的。滚你的吧!”
我才知道面前的就是费克多本人——一个矮小但很成功的小伙子,对一般人心目中的权威嗤之以鼻。
“这一带有很多小孩,”我道,“其中两个是我的。”
“好啦,你已经说过了。”水电工道;他发动引擎好像在清喉咙。他的表情有点狰狞,好像有几缕荫毛长在他年轻的下巴上。我把手放在门上——一手扣着门把,一手压着摇下来的玻璃。
“拜托不要在这一带开快车。”我说。
“好,我会尽量。”费克多道。本来我想就这样算了,但那水电工点了根烟,对我微笑。我仿佛在他那张可恶的脸上看到全世界最大的轻蔑。
“要是再被我逮到你这样开车,”我说,“我就把通乐塞进你屁股里去。”
我们瞪着对方,费克多和我,然后他猛踩油门、快打排档;我被迫赶快跳到路旁。我看见水沟里有辆运土车,小孩玩具;前轮不见了。我一把抓起它,追着费克多的车就跑。五条街以后,我追得够近,便把运土车扔过去,砸到水电工的车厢;它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没造成什么损害就弹掉了。尽管如此,费克多砰地刹了车,车后货厢里总有五根长管子翻了出来,还有一个金属抽屉弹开,吐出一根螺丝起子和几捆粗铁丝。水电工跳出车厢,砰地关上车门;他手里拿着一支十字扳手。看得出他对红卡车的凹痕很在意。我捞起一根掉落的水管,它长约五英尺。我起手便用它敲碎了卡车的左尾灯。有好一段时间了,五这个数字一直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比方说,我的胸围以英寸计(吸气后):五十五。
12海伦的决定(11)
“你的尾灯破了,”我指给水电工看,“你不该这样开车的。”
“我要报警,我要告你,你疯了,杂种!”费克多道。
“我是守望相助,”我道,“你超速,危害我孩子的生命。我们一起去报警。”我用水管顶卡车后方的牌照,把铁片像信纸一样拗成一半。
“你再碰我的车,”水电工道,“你就麻烦大了。”但水管在我手中轻巧得像羽毛球拍;我轻松地舞动它,又敲碎另一侧的车尾灯。
“你已经麻烦大了,”我向费克多指出,“你再来这一带开车,最好保持在一档,而且转弯要打灯。”但我(挥舞着水管)知道,他得先修理好方向灯。
就在这时,有位老太太走到屋外来观察这场混乱。她立刻认出我,我在她家的街角逮着过很多人。“啊,你真厉害。”她喊道。我对她微笑,她摇摇摆摆走过来,途中停步,眯眼看她修剪得颇为整齐的草坪,玩具运土车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以明显的厌恶拾起它,拿过来交给我。我把玩具和货车尾灯、方向灯的玻璃及塑料碎片,都放在货车上。这是个干净的小区;我最瞧不起乱丢垃圾。不像在大马路上锻炼的时候,放眼望去,都是垃圾。我把其他几根水管也都放回车上,又用我仍握在手中的长水管(像战士手中的标枪),推推掉在路旁的螺丝起子和铁丝。费克多把它们收齐放回抽屉。他修理水电的本事可能比开车高明,我想道;十字扳手在他手中显得十分趁手。
“你该不好意思。”老太太对费克多说。他瞪了她一眼。
“他是最坏的。”我告诉她。
“你看看,”老太太说。“你是个大男人,”她对水电工说,“应该知道分寸呀!”
费克多退入车厢,看来颇有先拿扳手砸我,然后跳上车,倒车碾过老太婆的意图。
“小心驾驶。”我对他说。等他安然上了车,我才把最后一根水管也放回货车上,然后搀着老妇人,沿人行道走回去。
货车带着橡胶的焦臭味和骨头脱臼的怪声驶离路旁,我从老太太脆弱的手肘骨上感觉她在发抖;她的恐惧传染给我,我这才想到,像这样激怒一个人,是多么危险的事。即使隔着五条街,我都还听得见他疯狂地横冲直撞,我为靠近马路边所有的猫、狗、儿童祈祷。我想道,现代生活比起过去,困难度至少增加了五倍。
我想我该停止扮演对抗超速驾驶的十字军。我太过分了,但他们也惹我生气——那么不小心,那种危险、不检点的生活方式,感觉上直接威胁到我自己的生活和我孩子的生命。我一直憎恨汽车,也讨厌愚蠢的驾驶员。看到有人拿别人的生命冒险,我就不由得怒从心起。让他们开快车——到沙漠里去!市郊住宅区不是户外打靶场!让他们跳飞机,只要他们高兴——但是到大海上去跳!不准靠近我孩子住的地方。
“没有你,这一带会变成什么样子喔!”老太太大声说。我记不得她的名字。没有我,这一带说不定还宁静点,我想。也许会死气沉沉,但保证比较宁静。“每个人都开车那么快,”老太太说,“幸好有你在,有时候我真担心他们会撞进我的客厅呢!”我的焦虑竟然跟八十岁的老人相同,真教我尴尬——我的恐惧更近似他们紧张、衰老的愁绪,而不是我前中年期同侪的正常焦虑。
我的人生多么单调!我边想边扶老太太走回她家门口,带她避开人行道上的裂缝。
然后水电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