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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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枪冲着簰旁边的深水放了一枪,警告余鬼鱼,这笔账不会
轻易了结,不管今后哪一天,只要知道了是他帮助董重里逃跑的,他都不会有好日
子过。临走时,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叹,董重里的目光太短浅了,想事情也只
会一片一面,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记得手心,这样做是很不合适的,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吃亏。
回来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样,咳嗽得很厉害。一天晚上,头都快咳
炸的傅朗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跑到西河边,将那些堆在河滩上的皮油逐个
踢了一遍。有簰公佬过来问,傅朗西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声称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
脑袋。簰公佬听了竞不做声,扭过身子回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续了很久。
藏完粮食又将自己藏起来的董重里失踪两个月后,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枫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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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离天门口的准备。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铁沙炮。杭九枫选了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
抬铁沙炮的人也是百里挑一的骨干分子。整个天门口明白实情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大家都以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阵,再打冯旅长一个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从杭九枫对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势不妙,她不喜欢杭九枫说的
话,像往常那样继续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势无限好的歌曲,声称,到时候将孩子扔在
谁家门外就行。
越担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县的男孩出生在这
一年的九月十三日。这一天,百里之外的县城终于落入冯旅长和马鹞子之手。那些
盼着马鹞子的人,也开始在天门口四周偷偷地烧烟,或者放冷枪。傅朗西站在小教
堂门口,朝着人心惶惶的民众发表安抚演说时,白雀园门口的阿彩身下现红了,紧
接着,一个不满五斤的男婴早早地穿过命门,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县洗完三朝后,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主力从大别山区北部运动
过来。独立大队以及各区乡的小股武装一齐行动起来,数不清的人和枪将天门口闹
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火。大家齐叫一声干,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顺着西河往下冲,
一心一意要吃掉冯旅长的队伍并夺回县城。枪林弹雨地打了几天,冯旅长的阵地仍
像铜墙铁壁岿然不动。率部亲征的张主席得到情报:在兵强马壮的保安旅背后藏着
政府军的一个主力纵队。他马上虚晃一枪,率先扬长而去。急需用胜利来稳定局面
的独立大队等地方武装,来不及散开就被乘胜追击的政府军围在回天门口的路上。
政府军的大炮和重机枪比冰雹还凶,他们占着好山势也只能抵挡半天,只有独立大
队突了出来,其余三千多人或是战死,或是被活捉后再用机枪一排排地扫射而死。
国民政府关于冯旅长的保安旅必须死死咬住第四方面军主力的命令救了独立大
队。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独立大队和第四方面军的一部分同时回到天门口。
那些人毫不客气地集合起独立大队,将年轻力壮的人尽数挑出来。第一个被挑中的
人是杭九枫。因为是第一个,挑他的人多说了一句话:“你,去少共国际团!”
杭九枫从小教堂的左边站到右边,不明白这是做什么。清点结束后,那些人才
说,这是张主席的命令,为了保卫红区,地方武装的精华应尽数充实主力部队。说
话的人态度骄横,说任何人如借故离开,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面军是半夜里走的。黎明之前独立大队也从天门口离开了。
阿彩还在哭哭啼啼地牵念杭九枫,傅朗西生气地踢开白雀园的大门,大声命令
她,立即将一县交给丝丝抚养。刚过二十天,一县就由五斤长到六斤。段三国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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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接过一县时,不无高兴地说,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与杭九枫一模一样。独木桥
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来不及了,要卷起裤腿蹚水过河。傅朗西在黑暗中发一声
喊,提醒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沾凉水。傅朗西当然不会背阿彩,背阿彩过河的是别
的男人。夏天已经过尽,夜晚的西河水很凉,跟在身后以防万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
发布命令。阿彩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闻听此言傅朗西也
觉得奇怪,一直忙于应对紧张局势,半口药也没吃,轰轰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觉
地好了。
他想起麦香以及有关麦香的那个话题,依然不相信是自己与麦香的贪欢,才导
致久咳不愈。东边山顶显出一丝鱼肚白,地上有些细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
的一处山坡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Ru房,大约是被人背着过河时受到挤压,
没人唆的奶水溢出来,一股女人香在晨风里飘来飘去。
第七章 屁股下不开花
六 一
一朵云正用洁白打扫自己的四周。云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扬的钟声从屋顶的钟
楼里传出来,在秋日的晴朗中唤起种种难以捉摸的惆怅与寂寞,仿佛那是从大钟边
缘无限延伸而去的波纹,不用等到钟声消失,怀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天空很干净。
一些碎片般的东西在飘,样子也是干净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仿佛有一层薄到极
点马上就要融化成水的冰覆盖着,淡淡的!淡淡的,这是一种未知的蓝。但是只要
一提到蓝,譬如说淡淡的蓝,便如画蛇添足。只需抬手指向天空,或者努努嘴扬扬
睫毛,说声淡淡的就恰到好处,别人绝不会以为那意思是指炒菜时盐放少了。
天空淡淡的,这样的天气一年中只有几天。它不是天高气爽、试图将永生永世
不能相逢也不想和解的夏季和冬季调和在一起的秋季。夏季的风只会贴着天边走,
高处的树梢会摇晃着迎合,长在矮处和长得低矮的树木,只能抬头仰望。冬季降临,
风变了方向,劲头也足了,一阵阵地贴着地面摸索,一旦找准人的脚背,便往上爬,
一直呛到喉咙。惟有秋天,大风小风都在齐人腰的地方拂来抚去,裤肥衣宽道德严
厉的女子也能显出婀娜身姿。秋季不一定是淡淡的;淡淡的,却惟有秋季。人们一
天到晚为衣食忙个不停,无暇发现这一点,那些不必为温饱发愁的人,也不会去琢
磨。只有少数高贵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存在于细微之间的巨大差别。
百折千回,纵横于群山之间的西河已经足够宽了,旱季到来后,水线从两岸同
时后退,远不及雨季泛滥时的模样。那些挂在西河两岸因季节变化呈现出绛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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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柳,不再披着洪水来时染上的泥灰,却无法摆脱那些纠缠不清的浪渣。这些从上
游漂下来的东西,有被洪水连根拔起的乔木、灌木,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茎。当洪水
越过传统的坡岸,冲进有人家的地方,产生的浪渣就格外丰富,有时候是一头猪,
有时候是一只狗。今年的雨季,甚至有一头水牛被挂在两棵并排的河柳上,还没来
得及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食,就被咆哮的洪水及其席卷而下的沙砾将皮肉啃得精光,
剩下一个大致完整的骨架。淹死水牛的七月,酷热难当,天地都闷闷的,仿佛是不祥
之兆。这种预兆很快就在秋天里应验了。
秋来水浅,几个捉沙狗头鱼的孩子,在细沙中,抓出一只红色的毛线线头。如
果是大人,必定会信手一扯,争回家去给女儿或是妹妹扎头发用。孩子们却顺着红
毛线用手在沙子里一点点地往前扒。红毛线由几尺变成几丈后,大人们也对它产生
了兴趣。红毛线一直不断,它在沙子里穿行,横跨有流水的河床和没有流水的河床,
停在一堆由杂草组成的浪渣旁。浪渣里有一只女人的布鞋,红毛线的另一头就系在
这只女人鞋上。几天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带着几个自卫队士兵,陪同一个女人从
下游一路找来。看到红毛线,戴眼镜的男人格外高兴。女人是上游王家垸一个富人
的老婆。
富人结束逃亡生活领着新娶的小老婆回来,她受不了冷落,后悔不该留下来看
家,就穿上丈夫以前从武汉给她买的红毛衣,顺着河流往下走,想找个能淹死人的
地方一死了之。一路走来,总也找不到让她觉得合适的深潭,女人突然有了新的想
法。她将心爱的毛衣拆了,还原成一根红毛线,跟着它往西河左岸走。心想若是毛
线能够一直牵过河,就去县国民政府击鼓鸣冤。细细的红毛线竟然能够横跨西河。
女人不相信,以为红毛线在半路上有断头,顺着红毛线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头到尾,
从尾到头,红毛线都是完整的。女人确信这是天不让死,她用细沙将红毛线一点点
地埋好,然后真的去县里状告自己的丈夫。西河流了不知有多久,这是它所见证的
第一件离婚案。戴眼镜的男人是国民政府新任县长,他被红毛线感动了,大笔一勾,
判女人赢了官司。从那以后,说西河只有女人的一件毛线衣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说西河是一根红毛线就能系住的东西的人也是见多不见少。所有这些都不能折损西
河。
顺流相望总也望不到边的田畈,每年旱季都竭尽全力地往河床上扩展。种萝卜,
种油菜,种麦子,种土豆,所有从河床的潮泥中获取好收成的希望都不会被放弃。
那些成年累月做粉丝,淘铁沙的劳作,更是水流退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水流涨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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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才撤到哪几。为数不多的印染坊,用的是最大的缸,烧的是最大的灶,将一匹匹
织好的土布放进最大的锅里猛煮一通,再用木棍撬起来扔进河里,十里八里的流水,
今日变成黑色,明日变成蓝色,后日又会是红色。与河流息息相关的田畈,变化的
动静能使山水激荡。一片绿色中有一块黄了。一片黄|色中有一块绿了。五彩缤纷中
有一块白了。这些跟随季节变换的颜色,仿佛长翅膀的鸟儿,翩翩飞舞,呼风唤雨。
田畈是心旷神怡的去处。从开犁、耖田到插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说笑女
人乐,没有一个月时间,下游绿油油春风无论如何也铺不到上游。秋收秋播更是花
费工夫。西河两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并非秋天真有那么长,而是因为冬日的
悠闲,不知不觉地让秋意随心穿越了不同季节。几把镰刀在一丘透黄的稻田里割上
几天,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再延长一阵也没人着急。特别是那些每丘超过三亩的
稻田,莫看水稻长得与别处大同小异,镰刀一挥差别就大起来,而一旦到了六亩或
六亩以上,这种差别就会更大。
也不是存心偷懒,这么大的面积,应该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
天的福气。”心情好时,雇工们更会说话。听着这样的好话,大田的主人还能说什
么哩,工钱是事先说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长,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后,再散淡也不
会拖到那时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会说闲话,男人家里的女人,女人家
里的男人,见了都不高兴。在大田里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一道田埂将一对两对或者
多对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从中间开镰,说说话,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
他田里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难。一年中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