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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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之言既出,董重里立刻泪流满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门口位置要低许多,按道理最不应该落雪了。
喝过芒硝水的梅外婆还没醒,忽的一下就将床弄脏了。董重里临时出来,坐在房门
槛上,fl,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轻轻地捏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是躺在地
铺上的那个缫丝人家的女子,就没睁眼,装着痒痒将手挪到一边。一会儿,那只巧
巧的手又悄悄地伸过来。以往说书时,散场后站在门口送客,时常有女人趁着夜色
这样做。那时候,女人的手像凉风一样清爽,相隔四年有余,再来这高山之上的樟
树凹,女人的手在董重里心里已变成一块失去温暖的冰块。那只没有受到阻碍的手
流水一样爬上手背、越过手腕,一点点地往衣袖深处游走。董重里不知想到什么了,
心里生出一丝烦躁,他强忍着没有将抽回手臂的动作做得太猛。
阿彩忽然在耳边问:“董先生做噩梦了?”董重里睁开眼睛见是阿彩,只好掩
饰地附和她的说法。
“你也不要太担心,一个做丫鬟的女子能有董先生心疼,哪怕只有一夜姻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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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心满意足。想当初,雪大奶没死时,天天夜里要杨桃咬脚。那时候我没有觉悟,
出于好奇,也曾让杨桃咬过一次。
说实话,因为经历过,我才懂得你在人多广众的场合给杨桃咬脚,是何等的幸
福。我想问问,离开独立大队后你生活得到底如何?
有时候我也觉得,一个女人,丢了家,丢了孩子,成天想着打仗杀人,这种日
子真是很乏味。你能不能说说心里话,当时天门口一带都是独立大队的势力范围,
你就不怕被我们捉住,像肃反一样杀死你吗?”
“两相比较取其轻,我更怕继续同那些人呆在一起。”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你和傅朗西发动起来的,按道理,你不府该这样想。”
“我的想法还没变,所以才将两支队伍调得远远的。”
趁着黑暗,阿彩再次捉住董重里的手:“我也学紫玉提出离婚。
你会做出同样的裁决吗?“
“这不可能,你们俩不只是夫妻,还是秤杆和秤砣。”
“你和梅外婆,还有王参议,都喜欢有梦想的人,可你们并不了解,我也有梦
想,并且一直没有破灭。,‘
“你还在爱着雪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才是噩梦。”
“反正我是不会爱杭九枫的。”
“听话听音,你想离开独立大队了?”
“现在的形势如此之好,为什么要离开?日本人虽然坏,但也帮了我们的大忙。
半年前马鹞子还有消灭我们的可能,再过半年,马鹞子就要时刻想着会不会被我们
消灭了。”董重里正要表明自己没有策反的意思,阿彩松开他的手继续说,“我晓
得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在意,我再多嘴
说一句,你要防着点,杨桃可能要出大事。说到底我还是个女人我的话不会错。你
也用不着学我,非得过二婚这道门槛。”
蓦然问,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阿彩爬起来就向外跑,丢下董重里在门前
的山嘴上站着。
一群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爬向山顶,发出阵阵惊呼:“天门口烧起来了!”山
上起一阵风,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许多。从天门口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顶上涌,最
先上去的人还跟独立大队的人说,闻到日本人的肥肉香了,随着更多人的到达,痛
失家园的哭泣响彻高山之巅。山下的火焰越来越猛,站在垸边的山嘴上就能看见映
红天空的火光。
房里又有响动。梅外婆身上又脏了,自己还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又红又绿。”
出来掇热水的紫玉很伤心,董重里突然雷霆大发:“都死了,将天门口留给你
一个人!”
紫玉当时没做声,掇好热水返回来才回答:“这话可没说对,我早就在傅朗西
面前表明了心迹,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贴墙,将绸缎包瓦,我也不会将天门口
当宝贝。我再说句让人生气的实话,傅朗西先前就说过,当司令容易当县长难,董
先生当县长就更难,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会有新县长来。”
一番戗人的话反让董重里踏实起来:“卵子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脑子
里所想的事情全部丢在一边,寻了一堆稻草倒下来,一觉睡到将近正午。穷凶极恶
的日本人已经顺着西河退回到白莲河一带,梅外婆和杨桃还是老样子。在他熟睡之
际,王参议派人送来通知,逃难的人可以返回天门口。阿彩带来八个独立大队的人,
将四根竹杠绑在两张翻过来放着的竹床上,每打一个绳结,当班长的那人都要亲自
试试是否扎实,稍有不如意便从头再来。就这样阿彩还要他们悠着点,莫着急,路
上有雪,万一滑倒了,也不能让竹床散架:“一个是王参议的恋人,一个是董县长
的夫人,好好将她们抬下山去,就等于捆住马鹞子的两只手,让他没办法下套子暗
算我们。”“哪来的恋人和夫人?我只看到的是被日本人轮奸的一个老寡妇和一个
小丫鬟。”当班长的那人耍了几句贫嘴,冷不防阿彩一脚踢过来:“被日本人糟蹋
的事你也拿出来说笑,上政治课时你是在用狗耳朵听吗?”当班长的那人捂着小腹
半天直不起腰来,阿彩那一脚越界了,踢中屁股隔壁的软裆。
董重里拒绝其他人的帮助,自己抱起杨桃放进捆绑得无比结实的竹床,忽然听
到一声:“董先生!”董重里赶紧贴上杨桃的脸,杨桃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
说了一声:“谢谢你给我咬脚!”杨桃的嘴唇既白又凉,董重里将自己的嘴唇轻柔
地叠在上面,直到抬着梅外婆的竹床启程了才分开。
云层很厚,怀抱雪蓝的柳子墨坚持说不会落雪。无人相信这话,对大雪封山的
恐惧让所有人脚底生风。
在接下来的几个瞬间里,董重里不止一次地想起阿彩所说的话,每逢这时,他
就会惶恐不安地让抬竹床的人停下来,看看杨桃怎么样了。董重里觉察到有某种危
险迫在眉睫,他也明白必须用一万种努力才能控制住一千种潜在的可能。董重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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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信任内心深处沸腾的爱情,忽视了那些在悬崖间飘荡的云朵。穿过几处山坳,翻
过几座山头,羊肠小路绕到一处悬崖上,董重里正在提醒抬竹床的人注意脚下,躺
在竹床上的杨桃突然抬起头。“动不得!不能动!”抬竹床的人叫声未落,杨桃已
纵身跳下竹床,追随那些上下翻飞的云朵,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九 十
迟缓的大钟到底响了。
钟楼上,王参议拿着木锤,一下一下地敲落许多斑斑铁锈。王参议要敲钟,重
回到小教堂的马鹞子自然无力阻挡。王参议心里最先颤动,大钟也因此颤动不已,
然后是远山远水回应的悠长共鸣。躲过劫难的家畜们在短暂惊慌之后,同那些心存
侥幸地在废墟中扒来扒去的人一道,透过满是焦煳气味的北风寂静地仰望和倾听。
柳子墨站在紫阳阁外,悲喜交加地叫着王参议。第一声钟响时,梅外婆还没醒,可
脸上绽开了笑容。如同一声声长叹,每响一下钟,梅外婆黑黑的睫毛就轻轻往上扬,
一丝一丝地露出婴儿般清澈的眼睛,醒来的梅外婆启开嘎白的嘴唇,轻轻地数到九
后,让人去对王参议说,莫担心她醒不过来,她只想再睡一会儿。钟楼上的王参议
老泪纵横。他用记忆中武汉三镇里教堂钟声的节奏,一遍遍地敲着,他的确怕梅外
婆不再醒来。
雨夹雪,半个月。钟声一响,天门口的至理名言也不灵验了。
一如柳子墨所说,太阳在大雾散去之后明媚地照耀进紫阳阁,同时进屋的还有
董重里。一向不爱咳嗽的董重里被山谷里的寒风吹得透心凉,肺里面就像结了许多
冰吊儿,每断一只,每掉下一只,就会狠狠地咳嗽一阵。梅外婆在自己的睡房里再
次醒来,她很惊讶这样的咳嗽声来自董重里。
“杨桃呢?董先生咳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见她的人影!”
在凄苦的情爱结局面前,董重里终于泪流满面。
雪柠告诉梅外婆:“杨桃随白云走了,回不来了!”
梅外婆不相信:“她又没有七十二般变化,找找就是。”
董重里哪能不去找哩!那座悬崖下面有一片很白很软的沙滩,他在沙滩上高声
说书:“天堂岭上一片棉,水车车水种三年,一不靠它做棉絮,二不靠它缝衣穿,
相陪小妹玩一玩。”也许是山水的与众不同,从来只在水中游弋的鸳鸯一反常态,
同别的鸟雀一起成双成对地在细沙上撒欢,胆子极小的麂子都敢旁若无人地饮水洗
浴。董重里说书的声音变得很伤感:“西河边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妹半边,郎半边
来栽甘草,妹半边来栽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还有一群大小不同的猴子,吱吱
呀呀地穿行在高大的乔木与矮小的灌木之间,悠闲地寻觅各种野果,一点也不担心
斑狗来吃它们的脑髓。那种安宁,一看就是从没有被人打扰过的。“上街落雨下街
流,小妹膀子做枕头,情哥说是压麻了,小妹说是还没有,一年枕得几回头。”董
重里的说书在悬崖上下引出一派漠然。心情悲壮的董重里一点也不怀疑杨桃没有到
此。一蓬蓬的燕子红同白云一起开在悬崖的正中问,杨桃一定是将那里作为自己的
归宿。
“日本人走了吗?”沉默之后的梅外婆突然问。
得知日本人被火烧走后,梅外婆挣扎着爬起来,借着雪柠和董重里的扶助走到
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街上。从街两头烧起来的那场大火没能合到一起就熄了,街
这边的紫阳阁和白雀园没有被烧,对面的小教堂也幸存下来。修在屋脊上的防火墙
恰到好处地阻隔了那场大火。没有多少家业的穷人在收拾完自己家里的东西后,被
富人们请到上街做清理废墟的工作。哭泣声已不多见了,耳边尽是千奇百怪的咒骂。
王参议、傅朗西、马鹞子和杭九枫分头去了其他被烧毁的垸里。
梅外婆没有去那些被烧得不堪入目的人家,她已经往下街走了几步,又转过身
来进了白雀园。柳子墨还在被日本人彻底捣毁的测候所内,苦苦找寻一切与气象研
究有关的东西。梅外婆走进去,劝他不要再找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紫玉
从还算完整的门后钻出来,正要哭,看到董重里后,又将泪水吞回去。屋子基本没
有损坏,各种日常用的东西却很少有完整的。看得出,紫玉和傅朗西就睡在那个铺
着杂草的墙角里。“这是你的,那是王参议的。”
紫玉指了指上下隔壁的两个墙角对董重里说。梅外婆很奇怪,雪家有那么多完
好无损的屋子,怎么无人借住。“这一回大家的想法空前一致,都不愿打扰您老。”
雪柠说完,紫玉又作了一些补充:“住在破屋里,想着好屋,大家的办法和劲头都
会多一些。”“这也是个道理。”梅外婆点点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井边,再也没
有说一个字,直到要走了,才趁转身之际同雪柠耳语几句。听到吩咐的雪柠似乎有
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