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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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吴尔占好歹把爵位世袭罔替下来,却不复从前盛世。她曾是家族的一个指望,如今也已尘埃落定,又或者,输了局,便是非生即死。
进到明堂她吓了一跳,安亲王府如临大难一般,上下人等一律聚齐,丫鬟嬷嬷、管事小厮,跪的跪,哭的哭,叹的叹,角落竟还摆出了铜盆烧冥纸。宝琪看明白了,气不打一处来,呼道:“这是给谁活出丧来,还不都给我散了!”
安亲王福晋禧芝正坐着长吁短叹,见外甥女来了,一个激灵迎上来,一张嘴果然是矮老婆声高,“我的小奶奶,你可回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娘几个都没脚蟹似的,就单等你来。”说罢又踮着脚张望,“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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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女婿没来?”
宝琪不理这句,仍旧埋怨道,“没主意就烧纸?我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岂不是连棺材都预备好了?”禧芝后面跟着宝琪的表哥色尔图,见状忙张罗着把仆人哄散了。
“这不是,赶上你姥爷的忌辰,本来是要烧年的,刑部就来了人,要拿了你舅舅跟表哥去问话,谁还顾得上烧年的事儿,结果没两个时辰,人又给放回来,这不又张罗着拿出来烧。”
宝琪冲色尔图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
色尔图倒有几分顾忌自己的额娘,仿佛她是随时会爆的球,“也没什么大事,你去问我阿玛就知道了。”说罢引宝琪朝前走了几步,低声道,“是为圣祖爷那时候李煦在苏州买歌伎的事。”
宝琪一惊,继而松了口气,“我当是哪桩,也不是什么大事。”
色尔图沉着道,“话不是这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上头存心整你,这只是个由头罢了。”
她于是问道,“舅舅呢?”
禧芝插嘴说,“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让进。我们怎么不怕啊,色尔图没主意,他心里有数啊,上面什么意思,是杀是剐,他倒是说句话!”
宝琪素来瞧不起这位舅母,见识短又压不住阵仗,却只会犯浑,于是嘲道,“这会子就是抄家,你们也备齐了。还嫌旁人整的不够怎的,自乱阵脚!”
禧芝心里怨怼宝琪已久,却也忌惮三分,便没了话。宝琪无心盘桓,便来书房寻她舅舅,吴尔占端坐在虎皮褥子上一心一意擦着神虎枪,那黄铜枪管已经锃明瓦亮,反射出一道暗弱的金光,横在他清癯的脸上宛如一道伤疤。
宝琪问道,“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
吴尔占抬头看她一眼,那双青灰眼珠已浑浊了,继而又专注地擦拭,讲起话来,仍旧是一板一眼的兵士垂范,“他们问,康熙五十二年,苏州织造李煦花八百两银子买的那几个女孩儿是不是在我的府上。”
宝琪疑惑,“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偏生又提起来?事隔经年,证据又做不实,岂能判您认了?”
吴尔占低沉道,“哪有那么简单,刑部既然已派人纠察,就说明已有了人证的口供,我只说,那年府上仆婢缺少,人手不够,确实是买过几个南方丫头,隔了这些年,嫁人的嫁人,典身的典身,都已不在府上了。他们又问,当年李煦刚升任苏州织造,而我远在盛京服职,跟李煦不相交通,必然是假人之手朝李煦买人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
他细端详着那杆枪,“这还不明白?深文罗织,诬蔑构陷,累加罪名,徐图除之。”
她忽然醒悟,“他们是冲八爷来的?!他们要借这件事除掉他。那您也据实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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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尔占忽然笑了下,“招什么?说我外甥女婿,钦命的廉亲王,暗中让李煦从苏州买来女子,又被外甥女拿来送到我府上?”
她迫不及待地问,“那皇上会怎么发落他?”忽然又觉出吴尔占似乎在打趣,于是转了念头,直白道,“不,不不,舅舅,这事咱们好商量,不管这事终究落在谁头上,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你们都还有救。可是廉亲王不能倒,如果他倒了,大家谁都没指望了。”
吴尔占长叹一声道,“没工夫啦,眼下谁也指望不上了。”他起身把神虎枪挂在墙上,又挪了挪位置,手却在无端地颤抖,“你着什么急,我说我供出他了么?”
宝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生怕吴尔占寒了心去,可又心乱如麻不能理事,护着允禩只是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便说道,“我一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病急乱投医罢了,只是这事还有回转,得跟廉亲王商讨才是。”
没成想吴尔占竟回转道,“其实你不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跟李煦,主犯从犯都做齐了,何苦再牵扯上一个。你回去告诉王爷,我们这边瞒下去,李煦那边也要瞒下去,这件事,原本可大可小,皇上非要拿来做文章,你能怪谁去?这回我为他扛下,他纵使躲得了一时,下回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我老了,没几年了,我儿子,躲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不好。你要真为我们好,就让八爷请旨,罚我们回北边老家吧。”
宝琪听得这话,不禁悲从中来,簌簌垂泪,“这是新君在敲山震虎,先摆弄了咱们家,让他唇亡齿寒,这一下,恐怕他也断了臂膀……”
吴尔占叹道,“你姥爷英明一世,只怪我们这些儿孙不能守成,这都是命。朝廷上行走,谁能没个远近亲疏?不是东风,就是西风,只是偶然间差池了,一朝夕成者王侯败者贼,也合该如此下场。想起二十多年前你嫁人那会儿,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天生的心高气傲,打小男孩子脾性,又是一条道走到黑,像极了你姥爷。事情走到这步上,你自是不后悔,可是琪哥儿,听我一句,”他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宝琪的肩膀,“凡事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宝琪应承着,忽然害怕起来,此刻只想要退出去回家,吴尔占半晌没有言语,她便悄悄向外走去,听得吴尔占忽然兀自言语了一句,声音宛如风中的枯叶般凋零败落,“这一下,家没了。”
她回身泣道,“舅舅,我替他谢谢你。”于是俯跪下去,青砖地贴上她白净的额,寒彻如冰,比这更冷的,是眼泪。
允禵举手掀落案上的紫砂笔格去,厉声道:“不见就不见,索性这回全散了,好聚好散罢了。”
雨脚吓得小耗子一般,俯身去拾那一地什物,云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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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消消气,方才还讲好说好商量的,怎么竟翻脸了?福晋的意思是,前儿在宫里才闹得两相不悦,怕您此刻也没好气见她,她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身子也懒怠动,风寒咳嗽也有几日了,辞别相见,又没得伤心。好在汤泉离北京近,见面不是来日方长的事么。到底是亲兄弟,等皇上气消了,您也就回来了,又或者福晋身上大好了,说不准就请旨到遵化寻爷去了。”
允禵怒道,“我去后,无论近在咫尺还是山高水阔,都跟她没关系!往后她自在北京过舒心日子,也不会有人烦她。”说着这话,语气慢慢变得悲凉,“半辈子没见她使过这么大脾气,眼下我才跌了势,她就不是她了,可见人情寡淡,结发夫妻不过如此。只是,何苦大费周章,找来那么些托词。”
允禵奉旨遵化守丧,其实心下明白,此一去便与北京人世茫茫,他是打定了主意跟胤禛分庭抗礼的,哪怕自己只是以卵击石,亦是横了一颗心,要博个玉碎瓦全。他没什么可顾忌的,上下老小,各自看各自的造化罢了,他是带兵的,懂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亦钦佩英雄牺牲的伟大。他不怕闹,也不怕自己如何被打压,无论生荣与死哀,都要惊天地泣鬼神。只是燕燕,闹气这几日两相不见,临别竟也不念一点情分,让他气恼。她对他历来有求必应,早已理所当然。
胤禛的责罚,总让人觉得缘起于永和宫那次龃龉,因为来得太快,第三日便下了上谕,当日即要动身,亦不准亲朋僚党相送。似乎在允禵不恭敬之前,胤禛的巴掌就准备好掴过去了。贝子府极为冷清,允禩允禟等兄弟只遣了胡顺何瓜子儿等家下奴才过来探看,允禵想起自己当大将军王的时候那般前呼后拥的盛景,而今门庭冷落,连媳妇都不愿意相见,心里悲戚,却仍旧要充大,只对胡顺他们说,“八哥九哥跟十哥,我们都是要好的兄弟,只不过这次别过,我是不忍心见他们的,他们发派了你们来,自是心里放不下我,要我说,就连你们也不必来的。今儿个我走了要作别,明儿个你走了,他走了,都要一一地别,情也渐渐寡了,无所谓了。你们就转我这几句话给哥哥们,我们兄弟本都是人中龙凤,奈何蛟龙失水,虎落平阳,今后无论生死,且有一番磨难,务望各自珍重。”
奴才们唯喏应承着,却都不敢附和,觉得这话说大发了。唯独允禵陶醉在自己不可一世的桀骜中,他天生就是做英雄的料。他草草打发了众人去,因看见心腹雅图在槅扇外边朝他递眼色。他屏退众人,让雅图细说,雅图也才知道允禵要谪守景陵的事,心下惶惶不安,说道:“主子交办的差事,本该早早交付,奈何出了岔子,拖延了这几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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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
允禵问道:“有什么差池?”
雅图道:“奴才到北塘拿下大哈苏的口供不久,照您的吩咐将人做了,廉亲王的人便来了。我怕有什么不妥,就一直暗中盯着他们,见他们确实没抓住什么把柄,才回返。”
允禵沉吟道:“他们不知道是你做的?”
雅图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油纸的信封呈过去,“主子眼下要去给圣祖爷守陵,恐怕日后的难处也大了,留着这个,不怕它刮哪边的风,自有一方落脚的土。”
允禵心中一叹,接过那封信,却没流露出半分惋惜,嘱咐道:“这事以后要烂在肚子里,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雅图应诺着退了去,允禵进到内室,拆开信封将那封口供仔细读了下,便解开马甲,将它贴身掖进内衫之中。他倒是没有想到雅图讲的那一层,他起初的动机只是想让自己的心贴着那个女人的身家性命,这孩子气的举动让人匪夷所思,却同允禵这个人天马行空的行事做派一样,充满了剑走偏锋的古怪。
他什么时候走到燕燕的院里,自己也不清楚。行礼细软都收拾停当了,燕燕只派了云泥雨脚过来照应。这着实不是她的做派。时辰近了,天色却不甚晚,燕燕屋里点起了灯,却只有一点黯弱的昏黄印在花棱玻璃上,像岁月消磨过的一点老久的痕迹。他想起方才雨脚那丫头颤巍巍跟他说,“爷想见福晋自去便是了,又何必非要请福晋来见爷?男人的面子比天还大么?”那丫头,没嘴的葫芦,平日大气也不吭的,他倒觉得奇了。在当院立了许久,那夹布帘子还是在手边,纹丝不动。他想还是罢了,这个当口,谁还能比自己更委屈,她不睬他,便是个糊涂人,他为她这样的糊涂人也不值当。再说,燕燕是他手里的风筝,即使断了线去,也只是只风筝。他左思右想,只为自己找不进去的理由,末了还是离去了。
云泥始终躲在帘子后边,从槅窗缝子里瞧着,见他终于去了,方缓了口气,进里屋报告。燕燕自从宫里回来,因气极呕血,内热惊风,便患了外感咳嗽,这病来得凶急,周身寒热疼痛,更是止不住地咳,躺倒这几日,因心里暗暗赌着气,便只胡乱吃些枇杷膏,也不说与允禵知道。没想到允禵竟被派去谪守皇陵,她这瞒了几日的病,此刻提起,反倒是桩存心添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