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女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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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
我叫孙小楼,妈妈说她在怀我的时候疯狂的迷恋那个心如皎月的叫花满楼的瞎子,她曾试图把我的名字取成孙满楼,可惜只一字之差,意境已天壤之别,后来在爸爸的一再反对下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我想妈妈那时候一定很后悔她没有嫁给一个姓花的男人。
我出生的地方叫陈家庄,陈家庄里没有一户人家姓陈,爸爸是陈家庄最受人尊敬的木匠,他的工作通常是上门服务,有时候给人做家具,有时候是门窗,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午饭的时候跑到爸爸工作的地方,踩在一地清香的刨花里说:“爸爸,该回家吃饭了。”
我喜欢爸爸用一把神奇的刨子推出来的刨花,它们一缕一缕的卷成花瓣的形状,在阳光下散发着木头特有的香味,如果把它们拉开,就会看到上面年轮一样的花纹,细的像妈妈古筝上的弦。
爸爸身边散着很多工具,我最喜欢墨斗,每次爸爸都让我拿着墨斗固定在木头的一端,他就拉着那根沾满墨汁的线,延伸、延伸,固定在木头的另一端,然后手指轻轻一拉,“嘭”的一声,洁白的木头上就会划出一条毛茸茸的、笔直的黑线,跟老师用尺子在黑板上划出来的一样直。“嘭”的一声,我几乎爱死那个声音了。
爸爸总是会哼着歌伸出一根手指,我便拉上去,跟他回家。路边种着大片大片的辣椒,红的像女人的嘴唇,它们欢快的拍打着深绿色的叶子,哗啦哗啦的,像是在应合爸爸的歌声。那时候我觉得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大的人,我总是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青青的下巴,于是我更加笃定的抓着他的一根手指,似乎只要跟着他,就可以看到世上最美丽的风景。
当然这是我很小时候的想法,也就五六岁吧,或者七八岁,可是我现在长大了,我十四岁了,已经上初中了,我现在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比如说:跑到隔壁去看明彧。
明彧是我的邻居,他比我大十一岁,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瞎子。陈家庄的老人都说明彧是个奇人,他做生意的父亲在他出生那天从外地开车赶回来,刚刚拐进村口就被一辆大卡车撞断了脊梁,当场就死掉了。他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妈妈带他上街去买糖人,他一边吮吸着那个孙悟空图案的糖人,一边说:“妈妈,糖人爷爷的头上有一团好黑好黑的烟。”
“什么?”妈妈没反应过来。
“死神围绕着他,他活不过三天了。”明彧说,黑的发亮的眼睛没有一丝表情——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健康的。
于是在第三天,糖人爷爷骑着他的三轮车回家的时候,跌进了深沟里,再也没有爬出来。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老人们都说他能预知死亡和祸福,知道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知道往哪个方向可以找到走失的猫,总之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直到大二那年的寒假,他二十岁,那天下着雪,他在院子里堆一个雪人,妈妈在厨房里通了通炉子,然后红色的火苗像蛇一样迅速的卷上来,烧着了她的头发。
明彧在院子里听到了妈妈的尖叫,他惊慌的跑过去,推门,却发现厨房的门被闩的紧紧的,他不明白妈妈只是通通炉子为什么要把门闩住,他死命的拍打、撞击着门框,透过窗户看到妈妈被烧成一朵灿烂的莲花,在地上翻滚着,惨叫声渐次低下去。
大火烧塌了半间厨房,那之后明彧生了很严重的病,康复了以后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看不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看不见别人看得见的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心安理得的直视他的眼睛了,不用像以前一样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不用每每对上他从容不迫的目光便火烧火燎的避开。他的眼睛仍然非常美丽,漆黑漆黑的,左眼甚至有一点发蓝,像玻璃球里的蓝花瓣。
他总是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宽松的T恤,并没有像其他年轻的男孩子一样打耳钉、染头发、骂脏话,可他比他们都要有魅力,都要有味道。“有味道”这个词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十四岁的我无法具体用语言解释这个词的意义,但我心里是明白的,并且一直固执的这样认为着,明彧是一个很有味道的男人。
他家和我家仅一墙之隔,那场大火之后,爸爸帮他把厨房重新建好,把被大火烧黑的窗户换掉,掩盖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痕迹,并且在隔开我们两家的墙上打开了一个洞,装了一扇绿色的门,说明彧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穿过这扇门来我们家。
不过明彧很少会需要我们的帮助,他是一个神奇的瞎子,他依然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自己生火做饭,自己收拾屋子,自己洗衣服洗澡,他还养了一只黑色的牛,他还在大柳树下种了几棵小太阳花,一到夏天便开满了红的紫的粉的层层叠叠的花朵。那扇绿色的门唯一的意义就是方便了我去找他,每次放学我都迫不及待的穿过那扇门,去看明彧的衣服上落满霞光的样子。
有时候我怀疑明彧的眼睛是不是仍是好的,于是我试着把手伸到他的眼睛前面摇晃,我试着观察他直视阳光时瞳孔的反应,然后我沮丧的发现,明彧真的瞎了,他是个连瞎了也不需要我帮助的人。他甚至自己在家里开了一间按摩室,以此谋生,他大学学的是中医,知道很多穴位,还会针灸,因此生意很好。
明彧家的院子很大,东南角长了一大片蓍草,明彧说那些蓍草不是他种的,可是它们每年春天都会蓬勃的重新长起来,然后在夏秋开出白色的像雪一样的花瓣,散发着古怪的香味,连蚊子都不肯靠近。在一些阳光不是很烈的午后,我都看见他站在那一片蓍草前面,微风吹动他头发的画面像缠绵的唐诗和悠远的宋词,他的身后是盛开着的太阳花。于是我想,妈妈曾经迷恋的花满楼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那个长着翅膀、手握金箭的小人儿射中了,胸口那里有钝重的疼痛。这疼痛不是一种想象,而是有迹可循的,当我按住我依旧没有起伏的胸部,我都能感觉到那疼痛正在以心脏为起点,沿着四面八方的血脉源源不断的扩散开去,直到四肢百骸。我能听到疼痛在我身体里游走的声音。
我十四岁了,除了身高像拔节的麦子一样茁壮,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仍然如七岁时一样毫无变化。班里的女同学最喜欢讨论的事情除了隔壁班那个长得像花泽类的男孩子,就是每月小腹微痛时的感受,她们总是神神秘秘的聚在一起,分享着成长的喜悦,间或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仿佛她们已经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人。连她们看向我的眼神都是带着怜悯和挑衅的,我想她们一定在说:孙小楼真可怜啊,都十四岁了还没有来月经。
于是班里来月经的和没来月经的女孩子便很自觉的划成了两派,而没来月经的那一派里,只有我一个。这使得我在漫长的青春期里过的非常寂寞,即便后来我来月经了,像她们一样长成真正的女人了,我仍然很寂寞。所以我只好去找明彧,因为他不会瞧不起我。
因为明彧是独居,又总是温暖的笑着,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在被父母赶进房间午睡之后偷偷溜出来,带了碟到他家去看。明彧很少跟他们一起看,通常他不工作的时候不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待在书房里,他有一个红色的大木书架,是我爸爸给他做的,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书籍,明彧说这些书他差不多在失明以前就已经读完了,他现在仍然喜欢待在书堆里,是因为他喜欢书页上散发出的淡淡墨香。
我偶尔会陪他坐在书房里,没话可说的时候,我就随便抽出一本,有时候自己看,有时候读给他听,我其实很讨厌看书,学校发的书里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一本《语文课外读本》,还是考纲外的。不过对于给明彧读书,我很是甘之如饴,我最喜欢读《牡丹亭》里的戏文:“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那声调读起来软绵绵的,又悲壮又伤心,带着些自我牺牲和奋不顾身的快意,像极了我此刻的心事。而明彧经常会在我读了一半的时候“噗”的笑出来,“小楼你怎么读起来感触颇深似的,才十四就学人家思春了?”
“才没有!”我红了脸,其实我不用脸红的,因为明彧看不见,“你看小胖子跟大芽又在你家看无聊的警匪片了,要看怎么不在自己家看……”
“你不也老是没事往我家跑么,说明大家喜欢我啊。”他笑笑,挺拔的鼻子上皱起一些细小的纹路,下巴上会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坑,像是无底的漩涡,而我心甘情愿身陷其中。怎么会有这么迷人的笑容呢,我昏昏然想着。
爸爸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想我的爷爷奶奶当年一定非常无聊,所以才几乎不遗余力的生下了那么多孩子,像是坚守一个伟大的职业。我的叔叔和姑姑们差不多都结婚了,只剩下最小的四姑姑。她比我大七岁,还在上大学,读的是中文系,热衷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组在一起,拼成她自认为高深但谁也看不懂的句子,这些词多半奢靡而华丽,又矫情又生僻,她说这是艺术,并在我对其嗤之以鼻的时候说我小孩子家家的啥也不懂。
我很不喜欢她,不是因为我不理解她所谓的艺术,而是因为每年暑假她都要住在我们家。她是奶奶未出嫁的女儿,当然应该跟奶奶住在一起,可她偏偏爱往我们家跑,因为她喜欢我妈妈。
我说过我妈妈年轻时曾疯狂的迷恋那个叫花满楼的瞎子,由此可以看出她这个人既浪漫又不切实际。她是古筝老师,每个周末都要去城里教一群孩子弹古筝,据说她之所以选择古筝,是因为她小时候看的一部武侠电影里有一幕关于白衣飘飘、琴音曼妙的场景,于是她便矢志不渝的立志要做那个白衣飘飘的女人。由此可见她这个人不仅浪漫和不切实际,还有点一根筋。
妈妈是城里人,长得非常美丽,也许是长年累月被琴音熏陶的缘故,脸上多少带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所以,她不怎么会做饭,她只会把各种蔬菜切碎了一股脑放进锅里加热,然后加入各种调料,跟着再盛出来。好在她至少能把菜弄熟了,所以许多年来我跟爸爸倒没至于挨饿。而且其实我吃惯了妈妈做的饭,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在明彧家他给我做了一道糖醋排骨,我才恍然觉得我吃了十年的饭,简直都白吃了。
我不明白像妈妈这样一个明媚的女人为何会嫁给爸爸,但是勿庸置疑,四姑姑喜欢妈妈的脱俗,甚至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每个暑假她都要缠着妈妈教她弹琴,于是余音袅袅,三日绕梁,我懒得理她们,我还有很多书要读给我的明彧听。
那天是星期二,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下午有手工课,当我笨手笨脚的用红纸折一个风车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憋闷,紧跟着我就开始头晕、恶心,我迷迷糊糊的捱到放学,走回家,看见妈妈正在做饭,四姑姑打下手,我抓住门框,低低的说了一句:“妈,我难受。”
然后我再也坚持不住,坐在地上,剧烈的呕吐起来。
“小楼,你怎么了?”我看见妈妈和四姑姑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妈妈还是那样美丽,她连穿着围裙的样子都是美丽的,她洁白的脸像上好的羊脂玉,又温润又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