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 宇宙墓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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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长在揭墓典礼上这么总结。我们第三处的人听了都哭笑不得。人们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都小孩般粗心忘事,为此还专门成立个第三处来照顾他们。这种话偏偏从局长口中说出来!然而我们最后都没敢笑。那三具拼出来的尸体此刻虽已进入地穴,但又分明血淋淋地透过厚墙,景象历历在目,神色冷峻,双目睁开,似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有一种东西,我们也说不出是什么,它使人永远不能开怀。营墓者懂得这一点,所以总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愿宇宙保佑它们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里,我们反常地就只修了这么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观改变了。后者杀死了宇航员,但最后毕竟作出了让步。
写到这里,我感到有些疲倦,这多半是因为我不再进食的缘故。我的墓室很幽静,而且更关键的是,这种舒适来自於这是我亲手造的,完全为了自己。我这双老手,青筋暴起,枯干如柴,真想象不到那么多鬼宅竟由它所创。它是一双神手,以至於我常常认为它已摆脱我的思想控制了,而直接禀领天意。好了,还是打起精神,在死之前把要写的都写下吧。
所有的营墓者都有这样一双手。我始终认为,在任何一项营墓活动中,起根本作用的,既非各样机械,也非人的大脑。手有直接与宇宙相通的灵性,在大多数场合,我们更相信它的魔力。
相对而言,思想则是不羁的,带偏见和怀疑色彩的。在营墓者身上,我们常常看见一种根深蒂固的矛盾。那些自杀者都悲观地看到陵墓自欺欺人的一面,但同时最为精美的坟茔又分明出自其手,足以同宇宙中任何自然奇观一比高低。我坚信这种矛盾仅仅存在於我们营墓者心灵中,而世人大都只被墓碑的不朽外观吸引。我们时感尴尬,而他们则步向极端。
跟下来我想说说另外一件并不重要但也许大家感兴趣的事:关于我的恋爱。
小时候在地球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无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种填空的感觉。我相信此时此刻天下有某一个女孩子是为我准备的,将来要填充我的生命。这已注定好了,就是说哪怕安排这事儿的人也改变不了它。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是?稍微长大后我便迷上了那些天使般飞来飞去的女太空人。她们脸上身上胳膊上腿上洋溢着一层说不清是从织女星还是仙女座带来的神气可爱透顶,简直销魂。那时候我也注意到她们的死亡率并不比男宇航员低,这愈发使心里滚滚发热。
我偷偷地在梦中和这些女英杰幽会时,火星宇航学校还没对我打开大门。这就决定了我的悲惨性。当晚些时候被告知宇航圈中有这么一条禁忌时,我几乎昏了过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间只能存在同事关系,非此不能集中精力应付宇宙中的复杂现象。大开发初期有人这么科学地论证,而竟被当局小心翼翼地默认了。这事最终在一般宇航员心中疙疙瘩瘩起来,并没经过多长时间,飞船上的男人们都认为找一个宇宙小姐必将倒楣。於是我们所说的禁忌便固定下来。你要试着触犯它吗?那么你就会“臭”起来,伙伴们会斜眼看你,你会莫名其妙地找不到活干,从一名大副变为司舵,再降为掌舱,最后贬到地球上管理飞船废品站之类。我以为宇航学校最终会为我儿时愿望提供机会,但我现在却宁愿变成一个地球公民。可是那时我已身不由己了。宇宙就是这么回事,不容你选择。
我独人独马,以营墓者身分闯荡几年星空后,才慢慢对圈子中这种风俗有所理解。有关女人惹祸的说法流行甚广,神秘感几乎遍生於每个宇航员心目。我所见到的人,都能举出几件实例来印证上述结论。
此后我便注意观察那些女飞人,看她们有何特异之象。然而她们于我眼中,仍旧如没有暗云阻挡的星空一样明朗,怎么也看不出大祸袭来的苗头。她们的飞行事实使我相信,在某些事变面前女人确比男人更能应付。
有一年,记得是太阳黑子年,我们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们死于星震。当时她们刚好到达目的地,准备进入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也多为女性。我们按要求在墓上镌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植物或小动物、手工艺品。纪念仪式开始时,我听身边一个声音说:“她们本不该来这儿的。”
我侧目见是一着紧身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们不该这么早就让我们来料理,连具完尸也没有。”我无限怜悯。
“我是说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她声音沉着,我便心一抽。
“你也认为女子不该到宇宙中来。”
“我们太弱。那是你们男人的世界。”
“我们倒不这么看。”我冷冷地说,不觉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还没真正跟一个女太空人说过话呢。这时在场的男人女人都转过头来瞧着我俩。
这就是我认识阿羽的经过。写到这里我停下笔,闭上眼睛,美滋滋又酸楚地咂味了好几分钟。
认识阿羽后我就意识到自己要犯规了。童年时代的感觉再度溢满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个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个天生丽质的太空人。
阿羽是护士小姐。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需要那些传统的职业。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白衣人正乘坐飞船,穿梭于星际,风度潇洒,充满危险。
直到我坐在坟茔中写这些字时,我才注意到我竟一直忽略了的一点,即我和阿羽职业上的矛盾性。总是我把她拯救过来的人重又埋入陵墓中。她活着时我不曾去想这个,她死了我也就不用想它了。看一看,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我觉得应该把我俩的结识赋予一个词:“坟缘”。我要感谢或怪罪的都是那十具女尸。
我那天回程中心神不定,以至于同伴们大声谈论的一件新闻也没有听进。他们大概在讲处里几天前失踪的一名职员,现在在某太空城里找到了尸体。他在那里逛窑子,莫名其妙被一块太阳能收集器上剥落的硅片打死了。我觉得这事毫无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回想那坟地边伫立的宇装少女和她的不凡谈吐。这时舷窗外一个卫星的阴影正飘过行星明亮的球面,我不觉一震。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书信来往了两个月,而实际见面只有数次。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有必要录下。它们一直困惑着我的后半生,并促使我走进坟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这就很奇怪,因为我以前从不生病。我得的是一种怪病,发作时精神恍惚,四肢瘫痪,整日呓语,检查起来又全身器官正常,无法治疗。我不能出勤。往往这时就收到阿羽发来的信息,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诊。等到她报告平安回到医疗中心站时,我的病便突然地好起来。
我不能不认为它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与阿羽有某种关系。但愿这是巧合。
我病一好,便要出勤。跟着发生了第三处建处以来的大惨案。我们的飞行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区,途中刚巧要经过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撺掇船长在那星作中途泊系,以添加燃料。他一口答应。领航员在计算机中输入目的地代码,整个飞行是极普通的。但麻烦不久后便发生了。我们分明已飞入阿羽所在星区,却找不到那颗星球。无线电联络始终清晰无比,表明该星球导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尽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飞,飞船仍象陷在一个时空的圆周里。
我从来没看到过船长如此可怖的脸色。他大声叫喊着,驱使大家去检查这个仪器,又搬弄那个仪器。可正象我的怪病一样,一切都无法解释和修正。终于人们都停下不动了。船长吊着一双眼睛逼视大家,说:
“谁带女人上船了?”
我们于是迟疑地退回自己的舱位,等待死亡。良久,我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停止了,飞船仿佛也平稳了,忙打开舱门四顾。我不敢相信地发现飞船正在地球上空绕圈子,而船上除我一人外,其余七人都成了僵尸。我至今已记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态了,唯看见他们的手,还一双双柴荆般向上举着。
此事引起了处里巨大震动。调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耳边老回忆起船长的叫声。我不认为他真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爱这么咒骂。然而我却不敢面对如下的事实,即为什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还活着,而且事件恰好发生在临近阿羽工作的星球那一刹那。又是什么力量遣送无人控制的飞船准确无误回到了地球上空呢?
女人禁忌的说法又在我心中萌动起来。但另一个声音在拼命想否定它。
不久后我见到了阿羽。她好好生生的,看见我后惊喜无常。我一见面便想告诉她我差点作了死鬼,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没说。我深深地爱着她,不在乎一切。我坚信如果真有某种存在在起作用的话,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转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前面已说过,我和阿羽仅仅相处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死了。她要我带她去看宇宙墓碑,并要看我最得意的杰作。这女孩心比天高,不怕鬼神。我开始很犯愁,但拗不过她。她死得很简单。我让她参观的墓并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东西很特别。我们爬上三百尺高的墓顶,顶上有一直径效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你沿着这往下瞄,便会——”她一低头,失了重心,便从孔中直摔到了底部。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晕眩症。
一丝星光正在远处狡黠地笑着。有一艘飞船正从附近掠过,飞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后一切静得怕人。
我让一个要好的同事帮我埋了阿羽。为什么我不自己动手?我当时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问我她是什么人。
“一个地球人,上次休假时结识的。”我撒谎说。
“按照规定,地球人不应葬在星际,也不允许修造纪念性墓碑。”
“所以要请你帮忙了。墓可以造小一点。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当太空人,也够可怜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诉我,阿羽葬在鲸鱼座β附近,并且他自作主张镌上了她的宇航员身分。
“太感谢了。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则,大概是为你修墓了。”
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区去,更谈不上拜谒阿羽的坟墓。后来年岁渐长,自以为参透了机缘,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飞船降落在同事所说的星上,逡巡半日后,心不安得紧。我待了一阵,重跳上船奔回地球,随后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齐来到鲸鱼座β。
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是呀,一起还有许多墓呢!”
“你看!”
这是一个完全荒芜的星球,没有一丝人工的孑遗。阿羽的墓,连同其他人的墓,都毫无踪迹。
“奇怪,”同事说,“肯定是在这里。”
“我相信你。我们都搞了几十年墓葬了,这事蹊跷。”
黑洞洞的宇宙却从背景上凸现出来,星星神灵活现地不避我们的眼光,眨巴眨巴地挑逗。我和同事突然忘了脚下的星球,对那星空出神起来。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点点说,全身寒意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