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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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杰和茵茵亦在他们身后跪下,天色渐暗,山风陡起,只觉漫山遍野一片呜咽。
默默跪了好一会儿,景杰轻声对梁霄道,“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让程师傅入土为安。”
梁霄像失了心神,只是木然跪着,好一会儿才低低应道,“能不能设法尽快买两副棺椁……”
景杰红着眼圈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茵茵轻探景杰手臂,“景杰,你去吧,我在这守着。”
景杰深吸一口气,握握茵茵的手,又轻声叮嘱几句,这才走至一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苍白的日光终于褪尽,暮色降临。
茵茵找来一件披风,轻轻覆在梁霄身上。梁霄仍静静跪着,好像冰雕石砌一般。
盏七渐渐回过心神,侧首执起梁霄冰冷的手,轻声道,“师兄,你哭出来吧……”
梁霄依然静默无声,只是下意识反手握住盏七的手。
刚刚忍住的泪水再次滑落,盏七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声,紧咬着唇,静静看着梁霄,像个倔强的孩子。梁霄张开手臂,轻轻拥她入怀。
风声在身边呼啸,好像少年时那个残酷的夜晚。梁霄无声自问,他的罪恶是不是真的沧海难清,若这是命运的轮回,为什么一而再让他品尝这样的苦果。
景杰回来得比预想快很多,他身后跟着隋忆和侯小宝,三个人指挥着几个挑夫运回两副棺椁。
黑黝黝的天空,云层依旧很厚,景杰燃起一小堆篝火,篝火并不很旺,但仍可映亮棺木上莹润的色泽,可以看出棺木是由上好的材质打造。
梁霄由盏七引着,在一旁盏七平日居住的院落中亲自选了两床锦被,细细铺在棺木中。
梁霄将锦被一点点舒展拍平,锦被所用不过是寻常斜纹平布,但手感舒软,新棉蓬松。程风生性淡泊,尤其不喜繁文缛节,对于身后事,生前曾有意无意提过,百年之后,马革裹尸即可。如今,梁霄再一次亲手为师傅料理后事,他谨记师命,一切从简,心中惟愿,师傅可以再不受这俗世牵绊,舒适安眠。
装殓程风遗骸时,梁霄抱着遗骨一度不肯放手。暗夜云涌,细密的雪花徐徐飘落,染白所有人鬓发衣襟,群山肃穆,一片缟素。
同穴放置的师母棺椁并未被挖掘破坏,但经年而过,棺木早已腐朽不堪。料理完师傅这边,梁霄又与盏七依样为师母置换了棺椁,清理好墓室,将二人棺木并排安置妥当。
终于将遗骸装殓完毕,梁霄仍留在墓室中,反复抚摸棺木暗黝的纹理,双目空洞干涸。
“师兄,”盏七向他伸出一只手,“让师父师母入土为安吧。”
梁霄怔怔抬首看盏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赤鹤,”他轻声道,“应该通知赤鹤来送师傅师母一程。”
“我这就去。”侯小宝跟景杰打个招呼,便风一样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棺椁之上已是素白一片。梁霄一直留在墓室里,侧身倚在棺木上,他要在离师傅师母最近的地方,最后陪他们一会儿,哪怕只是一时片刻。
已至午夜,在不停歇的风雪中,终于传来细碎马蹄声。梁霄直起身,握住茵茵向他探出的手,跃出墓室。
隔着漫天飞雪,两匹马一前一后行来。终于看清面容时,却发现来人并不是赤鹤。
莫良翻身下马,来到梁霄面前,略一踯躅,还是开口道,“赤鹤叔叔不会来了。”
“为什么?”梁霄道。
莫良迟疑片刻,轻声道,“刚刚,常伯服毒自尽了。”
梁霄紧抿双唇,无声地低头。都是尘世中的可怜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可以获得安宁。须臾,复又抬首道,“我还是希望他来送师傅一程。”
莫良解释道,“赤鹤叔叔现在不方便……府里很乱,很多事……”
“我去找他,”梁霄道,“我去请他过来。”说着径自向前走去,他脚步虚浮,目中却有不容违拗的坚决。
“赤鹤叔叔不会来的。”寂寂雪夜,似乎有放大悲伤的力量,莫良道,“赤鹤叔叔说他不想来,说他跟程师傅非亲非故,原本也无需他送。”
梁霄倏然停下脚步,踏在积雪上的身影无比凄清。他静静站在风雪中,好一会儿,才回转身,跃动的火焰映在面上,悲伤如潮水,无从隐藏。
梁霄回到墓穴旁,屈膝跪下,捧一把被雪水浸湿的泥土,撒在棺木上,接着,徒手推落一堆堆掘出的新泥。冻土和碎石划破他的手,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麻木地为眼前的墓穴填土,夯实。
没有人出言相劝,悲伤入骨,其余的一切均显得异常苍白。
经众人合力,当一切终于料理完毕,夜幕依然漆黑一片。
梁霄跪在墓前,仰首看向天际,一颗星子也没有,萧瑟枝桠间,唯有雪花漫天落下。
盏七为梁霄重新披上滑落的披风,轻声道,“师兄,去歇会儿吧。”
梁霄没有回答,只是绝然跪着。
这一夜显得格外绵长,当第一缕天光悄然出现时,茵茵实在忍不住,拖着梁霄的手,想拉他起来,声音低缓忧伤,“哥哥,你已经跪了几个时辰了,难道你想随程师傅一起去么?”
梁霄依然无知无觉地跪着,不说话,也不动,唯有空濛双目显出一丝微弱的生气。
悲伤太重,她却不能与他分担。茵茵屈身在梁霄面前,静静看了他许久,然后,探手为他拂去身上、发上的落雪。
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小了,晨曦渐露。
梁霄鬓边几许斑斑细雪,茵茵掸了几次竟怎么也掸不掉,她借着熹微晨光离近细看。鬓边的哪里是雪,赫然是新生的白发。
一夜白头。
泪水蒙上双眸,茵茵疼惜地拥住梁霄僵硬的身体。梁霄怔了怔,天地万物又开始蒙昧不清,身体晃一晃,晕倒在茵茵怀中。
日光苍白,星星点点打在地上,像濒死的心。
梁霄醒来时,已置身于温暖的室内,床头一支精巧香炉,散出悠悠馨香。恍若大梦一场,他看着头顶的纱幔,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梁霄。”景杰低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回。
他侧首看景杰,细碎白光落在景杰身后地上,透出今夕何夕的况味。梁霄闭上眼睛,刚刚经历的惨烈景象一幕幕在脑海翻过,最后,所有的一切纷繁交叠,悉数定格于苍松翠柏下的森森白骨。
“好狠……”梁霄的手指绞住衾被,痛彻心扉。
逝者已矣,景杰当然知道梁霄指的是谁。他低头静默片刻,忽然抬首道,“梁霄,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去取他的命。”
梁霄看了他许久,然后,轻轻摇头。
景杰道,“你怕我不是他的对手?”
梁霄微微闭目,仍是摇头。
“为什么?”景杰追问。
“自当年密道一事我便知道了,他可以为茵茵做任何事。”梁霄的声音如苍茫日光般虚弱,却无比清晰,“为了茵茵,别杀他。”
房门外,捧着汤碗的手颤了颤,茵茵的指甲刺进血肉里,她咬着唇,深深呼出一口气。
☆、痛彻心扉(三)
追风在雪原狂奔,扬起的雪屑扬了她满面满身,茵茵不理,只是定定望着前方。
沿着离水一路进入长夏,第一次,茵茵不管不顾在街巷纵马驰骋,幸好天气酷寒,街上行人本就稀少。
拐过两个巷口,白府大门映入眼帘。追风嘶鸣,立时有下人开门查看。茵茵一提缰绳,追风高高跃起,前蹄一荡,微敞的大门立时洞开,茵茵纵马冲进府中。
白府的精致一如往昔,追风一路疾奔,打落梅花满地。越过两重月亮门,茵茵看见白鹏正安坐在湖心亭中。
环绕湖心亭的荷塘早已冰封,冰面覆满新雪,几只冬雀在雪中跳跃,现出簇新的生气。
追风在覆雪的木栈道前止步,茵茵翻身下马,冷冷看着白鹏。
白鹏似乎对茵茵的到来并不意外,他执一只小巧茶杯,向茵茵微笑示意。
茵茵一步一步走到湖心亭前,雀儿惊起,四散飞去。
这里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冬日的湖心亭有特别的檀木清香,冰面凿了通气孔,不时有鱼儿游过,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这些细微的回忆莫名出现在脑海中,柔柔地潜至心底,只是,白鹏凝视她的目光将一切蒙上残酷的色泽。
她恨他,恨到无以复加。
“茵茵,”白鹏向她招手,“过来。”
茵茵面无表情,在苍白的阳光中,来到他面前。
“茵……”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胸前一紧,一柄小巧的匕首无声地刺入胸口。
白鹏以手撑在身前的石桌上,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看着茵茵,这种情况下,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茵茵,还记得吗,这是你第二次用刀伤我。”
茵茵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本以为即使将他碎尸万段,她的手也不会抖一下,但是,此刻看着那张依然平静无波的面容,她竟然无力抬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
“梁霄是怎么教你的,”白鹏仍带着淡淡笑意,“你的准头差了些,恐怕还不足以要我的命。”
“白执……”已有下人握刀持剑向湖心亭聚拢过来。白鹏轻轻抬手,止住他们。
“茵茵,”白鹏气息渐渐凝重,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若是我的命可以换你放弃他,我甘愿。”
茵茵募地抬手,一把将匕首拔出,鲜血喷涌,染了她满手。刺目的红让她心中一阵抽搐,茵茵怔怔退后几步,猛然转身,不过才迈出几步,便被白府下人团团围住。
“让她走。”白鹏的声音自身后适时响起。
本就狭窄的栈道立时让出一条路,茵茵一路疾行,来到追风跟前,纵身上马,绝尘离去。
原本浩荡的离水,此时只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茵茵下马,跌跌撞撞冲到茫茫白雪中,扑倒在地。
茵茵木然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愣了片刻,然后疯狂地抓起大把的雪在手上揉搓。她很用力,恨不能将那些血迹连着自己的皮肉一起毁去。
鲜红的颜色渐渐变浅,但仍有淡淡色泽顽固地附着在掌心。好一会儿,她终于安静下来,将手举到眼前端看,血渍似乎已渗透到她皮肤深处,与隐隐呈现的血脉连在一起。她身体里流的,原本就是那个人的血,怎么可能就此抹杀。
茵茵伏在积雪中,泪流满面。若她不曾任性出走,若她不曾苦苦坚持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若她不是那个人的女儿,可还会有这些事?可还会把哥哥伤得如此深重?
她独自在冰原上许久许久,直到泪水被风干,直到一颗心被全然掏空。西斜的太阳仍是乌突突的颜色,但还是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孤清一片。
茵茵在哪里,梁霄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