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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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们最放松,在休息的时候,它们内部也发生冲突,有时候是两条公狗在咬架,
半真半假的样子,有时候会发展成狗群的大混战,这时候羊群和猪群安静得似乎不
存在了。几十条狗咬成几个团体,满栏翻滚,狗毛横飞,狗血喷溅。有的狗受了很
重的伤,连腿都被咬断了。可见它们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我和妹妹曾经探讨过
这样的问题:当狗群里发生了激烈的内战时,猪和羊怎么想? 妹妹说:它们什么都
不想,因为它们一直捞不到睡觉,终于可以趁着狗群打架时睡一会儿了。我本来想
反驳妹妹,但往栏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猪和羊都趁此机会趴在地上,
闭着眼睛打盹儿呢。狗群内战的情况比较少见,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满脸奸笑的狗,
向羊群或是猪群发动进攻。
猪群里那几头大猪和羊群里那几头大羊,刚开始时会壮着胆子,向进攻的狗发
动反击。公羊抬起前腿,把头高高地昂起来,然后猛地顶过去,但那些狗很轻巧地
就躲闪过去了。有人要问了:你不是说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吗? 怎么一个个都像山
林里的狼一样机警呢? 是的,刚刚关进来时它们的确傻乎乎的,但关押进栏之后,
我们一个星期都想不起喂它们一次,饥饿使它们野性恢复,恢复了野性的同时它们
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复。它们开始自己猎食,猎食的对象自然是同栏关押着的羊和猪。
公羊的进攻落空之后,马上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还是先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来,
然后扬起头,把头上的大角对准狗抵过去。公羊的动作僵硬,单调重复,很像木偶,
狗轻轻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公羊勉强地发动了第三次进攻,但气势就更加虚弱,狗
几乎是慢吞吞地就闪开了。三次进攻失败之后,公羊的精神就被彻底地瓦解了。然
后,狗们一齐狞笑着,冲进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
一口就把羊的喉咙咬断了。受伤的羊凄惨地呜叫着,没受伤的羊,像掐了头的苍蝇
一样乱碰瞎撞,有的头撞在铁栏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狗皮,然后被开膛
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
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
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
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
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
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
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
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
着排队的人喊:“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
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
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
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
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
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
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
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
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
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
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
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
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
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
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
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
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
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
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
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扣去二十斤! ”
卖狗的人不干了,反吵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扣去二十斤? ”
“你这四条狗,每条最少灌进去了五斤食,”父亲冷冷地说,“扣你二十斤,
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卖狗的人苦笑着说:“罗大厂长,什么也瞒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们上杀
场,总要让它们吃饱吧? 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再说了,即
便是你们这堂堂的大工厂,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里注水吗? ”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啊! ”父亲虎着脸说。
“老罗,”卖狗人冷笑着说,“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们往肉里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瞒得了谁啊? ”卖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
弄的口吻对我说,“我说得对不对? 罗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车间主任吗? ”
“我们不是注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洗肉’,‘洗肉’,你懂不
懂? ”
“什么‘洗肉’? ”卖狗人说,“你们把那些牲畜给灌得都快爆炸了,还‘洗
肉’呢,真是天才,发明了这么好的名词。”
“我不跟你哕唆,想卖,就压二十斤秤,不卖,就挑回去。”
父亲气呼呼地说。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 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
时候了? ”
“少哕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
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
? 是忘记了吗? ”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
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
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
一边喊叫:“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记者! ”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
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
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
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
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
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
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
——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
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
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
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
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
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
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
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
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
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
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
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
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
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
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沮丧。
他再也不去理睬记者,也不去收购牲畜那边。他朝着厂子的东北角走去,在那个地
方,有一个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这样一个台子是我母亲的主意。她说我们屠杀
了这么多牲畜,其中有许多是为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为了能让这些冤魂早日超脱,
必须建一个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为像老兰这种屠户出身的人是不会迷信
鬼神的,但没想到他却对母亲的建议非常支持。
我们已经在这个高台上做过一场法事,请了一个大和尚上台念经,一群小和尚
在台下烧香、烧纸、放鞭炮。那个大和尚红光满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听他念
经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母亲说,这个大和尚,就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那个
唐三藏似的。老兰说:你也想吃唐僧肉吗? 我母亲用脚踢了一下老兰的脚后跟,低
声骂他:你把我当妖精了? 自从搭起来这座高达十米、散发着松树香气的高台之后,
我父亲就经常一个人爬到台上去。有时候在上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喊他吃饭都不
下来。我有时问他:爹,你在上边干什么? 爹木然地说:不干什么。妹妹说:爹,
我知道你在上边干什么。
爹摸摸妹妹的头,神色黯淡,不说话。有时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闻
的松木的香气里,转着圈子向四面八方了望着。
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河流与河流的远处,还有河边的炯雾一样的灌
木,还有一片片的荒地,还有地平线上那些弯弯曲曲地升腾着的气体,心中产生了
空空荡荡的感觉。妹妹对我说: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么。想什么? 我问。妹
妹像个老太婆一样叹口气,说:他在想东北大森林呢。我看着妹妹湿漉漉的眼睛,
知道妹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还听到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件事吵架。母亲恼恨地说:
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亲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