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亮]曲有误+番外 by:沉袖遇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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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亮'曲有误+番外 BY:沉袖遇羽
(一)
他早知不可信他。早就知道。
周公瑾站在空无一人的七星台顶,怒气直冲上面门,却压抑不住地只想冷笑。凉薄的嘴角微微一扯,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咽下心底。
他早就知道,却还义无反顾地,中了他的计。
台下的将士们一脸崇高,按诸葛布下的阵势站定,不敢轻易动弹。
只因他说过——
谁若误了借风一事……诸葛一如既往地半低着头,轻描淡写一笑,笼着双手踏上七星台。
周公瑾俯视着层峦叠翠僵如泥俑的兵士,觉得一阵阵可笑。而那个人,在捉弄着他的时候,那张淡定的面皮背后,不知是怎样笑断了肚肠。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七日前。
建业。
十万曹军压境,朝野上下乱作一团。
吴主孙权紧锁眉头,看着谋臣武将们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横飞的唾沫只怕足够淹死曹操本人。那批平日温文尔雅的谋士们面红耳赤的样子有如闹剧一场,只可惜在场皆是剧中人物,无心欣赏。
孙权不小心打了个呵欠,连忙端正坐姿,认真听了听众人争执内容。
只可惜大体内容与他上次走神前并无不同,无非是——主公,当战……
主公,不如降……
孙权不动声色地叹气,战,是战定了的,今日之朝,不过是商议该如何出战。各位爱卿可有主张?
满堂寂静。
孙仲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外事不决问周瑜。
周瑜……他开始惦念那个白衣男子,那样线条优美得有些脆弱的唇间,是一贯都能流淌出近乎完美的杀伐之策的。
东吴大都督周瑜此时卧病在床。
歪在床头随手翻着一卷兵书,眉头微微皱成不着痕迹的弧度,乍一看,还真有些病中的意味。
都督。
不见。素色缎面的被子往下滑了滑,仿佛说明周瑜有欠身起来的意思,事实上此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今天已是第八趟将访客拒之门外了。若不是大都督府上,只怕外面那些大人们都会打将进来吧……仆从周成一不小心想起了老好人鲁肃憋屈的样子,差点就笑出声来。赶忙收敛心神,回到正题,可是都督……
周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眼色冰凉。
咳咳……周成壮了壮胆子,接着道这次来的是诸葛先生。
哦。应的四平八稳毫无波折,没有欣喜的“请进”的意思,倒也没有不耐的“关门”的意思。
周成心下暗暗揣度着这位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的心绪,继续道诸葛先生说——他有医您的方子。
哦?周瑜扬起眉毛笑了笑,饶有兴致地伸出手指撩拨着床头帐顶垂下的一段流苏,他倒是说说——话音戛然而止,周瑜慢慢将流苏绕在右手食指上,用力一拉——不见,请诸葛先生回去。
周瑜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缠绕着的桃红葱绿的流苏,慢慢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然是始料未及的孩子气。
周成讷讷往外走,还是鼓起勇气回过头来嗫嚅道,诸葛先生说请您看过方子再决定见是不见。
周瑜皱眉,他又知我必不肯见他?且拿来。
绢是江南织造的白绢,字是挺拔秀逸的隶书,横平竖直,端方雅正,一如那个人平素行事,磊落漂亮,绝无瑕疵。
四行,十六个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修长的手指一下子就收紧了,慢慢将白绢揉拢,揉紧,恨不能把它融进掌心,像对那个人——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煮羹饮尽。
恨不能。
周成看着家主白皙的手背浮现出一条条隐约筋脉的痕迹,深悔自己不该听信诸葛孔明之言,只是他温和笑着说你家都督看到此字后必大喜传见我的样子太笃定,太可信,太像真的。
却只见周瑜慢慢放松手指,然后若有还无地轻抚那白绢,笑道请诸葛先生。
满面愠色尽消,俨然就愉悦了起来。
闻说都督偶染寒疾,特来相探。诸葛孔明长揖及地,一脸故友新知的热络微笑。
这人惯多不必要的礼节,进退有度,一丝不乱。
周瑜忙伸手相扶,口中犹道劳动军师大驾了。
一番客套。
为表亲切,还要挽着他手一同坐于榻上。握住的手腕在男人而言是有些偏于纤细,却没有女人的柔软细腻,它只是自顾自的瘦削着,腕骨支棱着突了出来,梗在他的掌心。
瘦是太瘦,皮肤触感还是暖的。周公瑾冷笑,这人怕是除了心是冷的,哪里都无懈可击的如沐春风着,才让他在放下那细瘦手腕时,一不小心竟有些流连。
他还要寒暄,数日不见,不想都督竟病至卧床,真是……
周瑜有些不耐,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
孔明也笑,天有不测风云,也非人力能料。
他看着他,一不小心就动容。
只有孔明,这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似笑非笑,温和可亲,一脸无辜。此时他也不过是谦逊且有礼地问,都督,不知这方子,下得可对症?
他自然谦逊,他一早就拿准了他跳不出他的计谋去,他根本无须高姿态,他大可低眉顺目的,漫不经心的,若无其事的,彬彬有礼的,看着他一步一步按他铺好的路前行。
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他不能输,他还没有输。
他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他再杀死他,他还可以赢。
所以他缓缓地笑了,只是这冬日,何来东南风?
亮虽不才,曾遇异人,可以呼风唤雨,可借东南大风三日三夜,助都督用兵,如何?
无须三日,一夜即可。
孔明眯起眼睛笑,乌浓的眼睫合上,和着线条柔和的尖下巴,活脱映出的是只狐狸的笑影。
志得意满的狐狸。
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何如?
或是借不到风,却待如何?
愿立军令状。
他笑了笑,缓缓向后靠在床头,感觉到背后不知何时被汗水湿透,就在这严寒冬日,竟在这严寒冬日。
他牵了牵嘴角,看着孔明提笔蘸墨立军令状。这一瞬间他只顾得意,恍惚间忘记了是该希望他借到东风抑或……他最好失败然后理所当然地死在刀下。
怎会有东南风?
他能呼风唤雨?
当他周公瑾是三岁孩童么?
他才不信——
可是诸葛孔明他……他或许……他……
忽然周瑜惊觉若能让他选,他宁可破不了曹军也要杀了他。
杀了他。
不不不怎会这样,区区一个诸葛孔明的生死,怎会重于东吴江山?他应该以大局为重应虚与委蛇应曲意敷衍直到东吴江山得保再与他清算前帐。
周公瑾如遭电啻,心乱如麻。
他想起当日好友孙策曾在微醺后摸着他的脸说,公瑾……你此生……都不会有纵容悲喜的时候么?你……就不会不以大局为重么?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本应是英明多智统率三军的大都督,他智计百出每战必胜,他不念私情真知灼见,他却因一个诸葛孔明,乱了阵脚,坏了立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萦绕不去的只是这个念头,压在胸口梗成心结,迫得连耳中都嗡嗡作响,诸葛近在咫尺的话语声,都如花落水流,一去不返。
最后只听到总结性的一句,都督意下如何?
周瑜颓然挥手,就按军师的意思去办。
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天后周公瑾就后悔了。
他又忘了他惯多这些花样。
拨了六百二十名精壮将士去建那神神道道的台,南屏山,七星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好生无聊。
他就是为了劳民伤财,平白多出这些繁复手段。周瑜恨恨握着剑柄螭印,月白缑绳一直勒入手心里去。
天青气朗,叶定影不摇。
周公瑾看着蓄势待发的大小船只,一阵焦躁。他竟将一切胜算都押在他身上?真不符合大都督行事风格。事到如今,他只得赌了。
就赌他,孔明会以命相搏开他这一场玩笑?
不不,他绝不会。周瑜想起那人温和的笑容,认定了他老奸巨猾算无遗策,必不会豁出性命去。他没这么伟大。
那么——
他会如何?
周瑜眯起眼睛远望南屏山。冬天的山景依然秀美,只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南屏山,三面环水,与江夏相近,不消半日水程可至。
手腕猛地一沉,将佩剑硬生生顿入土中,翻身上马,靴底一磕马肚,扬鞭直奔七星台而去。
孔明孔明,你若敢私自离去,我必……
戛然而止,仿佛听到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习惯半低着的头略抬一抬,都督,必如何?
必——
拆骨?凌迟?弃市?车裂?
十大酷刑俱加于身,也难泻他心头之恨。只是……
只是。
大都督周瑜抵达七星台下时,胯下白马正汗流浃背地吐着白沫,身上蒸腾出一团团白气来。
六百多人如木雕泥塑,并无一个上前见礼。
周公瑾冷冷哼了一声,径直踏上七星台去。
台顶是祭坛。旌旗宝盖大戟长戈朱幡皂盖黄钺白旄一应俱全,惟独不见诸葛孔明。
那人……果真还是走了。
周瑜看着山下奔涌而去的江面,忽然觉得压抑不住的寒冷,一阵一阵的,忍不住发起颤来。
他皱了皱眉,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抓捕诸葛孔明这件事上,却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剧烈地发抖。盔甲间阵阵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少年前,谁的指甲一遍一遍划过冰纹琴面,刺人心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一转头就看见孔明,散着冗长柔软的黑发,血色宽大的单袍,左手提着一坛酒,清清浅浅地笑着,赤脚踏在赤土铸就的台面上。
眉宇似春柳。
酒坛举到齐胸,一股清冽之气直扑而来,那是……
诸葛旁若无人地又喝了一口,仿佛是醉了,脚下一踉跄,酒坛砸在乌木祭坛上,“哐”地碎了。都督,你果然还是没有口福啊,他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左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酒再熟悉不过,蒸腾在七星台上,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地,缠上了他的银铠——都督,你还记不记得,这享名江南的,竹叶青?
周瑜像是害怕他身上有毒,猛地掀开孔明的指爪,故作镇定地置疑。
你究竟是来祭东风,还是……
还是什么?孔明的笑容直贴到他脸上来,大都督,今日子时,东风必起,你总不是不信——我吧?
他就是恨他总是一副旁若无人自信的模样。
何况,他明知他恨他入骨,也不肯收敛起一派妖娆,趁时节尚早,今日天青风定,诸事大吉,这高台凌云,江水逝去如斯,到了明日必是硝烟血水,暴殄天物,何不趁此美景良辰,看江东风物呢。
周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就升腾起来,直烧得牙关都发痒。可是居然自己什么都答应了他,他说要祭东风,他就让他祭;他说要搭高台,他就给他建;他说要木剑神符,他就帮他做;他说要布幔长帷,他就给他买——他居然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在这七星台上喝起酒来——他在人前是威风八面的大都督,令出必行,军纪严明,他却敢在他的地盘上喝得烂醉。
还用指尖蘸着地面上的酒汁,忽地一下抚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