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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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看见季遐年问道:“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进去。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原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在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谭,正是初夏的天气,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王太走将进来,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有这卞先生受两子还可以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实费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这样一个人,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那姓马的道:“你这人会笑,难道下得过我们?”王太道:“也勉强将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辞,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旁边人都觉得好笑。那姓马的同他下了几着,觉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盘,站起身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众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许多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虽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紧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辞,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看见主人这般举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做弊,本钱渐渐消折了。田地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账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奈何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发,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伙计没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运不好,接连失了几回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陆离。那些伙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看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伙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食艰难,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过了半年,妻子死了,开丧出殡,把小房子又卖了。可怜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后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来,自己生了火,煽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他家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有这几本心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发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丽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有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隔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
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迸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看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徽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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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宗帝下诏旌贤 刘尚书奉旨承祭第五十六回
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与群臣接见,名省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督抚虽然题了进去,不知那龙目可曾观看。忽一日,内阁下了一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