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全)-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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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人人都有梦，所以，不例外的，他也在做一个梦。
阿拉善山的大雪像他儿时一样，浓郁的覆盖着整个冬天。他黄冠，厚裘，骑着父亲留下的白马，踏在雪上，身子比天上的流云还轻。
雪深林密，他一个人在梦里，追逐着一头美丽的猎物。
浑身绚白的雄鹿，有着他从没有见过的华美羚角，雄壮如虬枝，闪着银白的光。他兴奋得浑身发抖，密密的大雪匝在他的头上，他却觉得自己一颗心如在油上煎着，那么滚烫灼热得，想要跳出来。
我要得到它。他想。
挽弓上弦，他的箭锋已锁住了它柔软的颈部，他的手指已经紧紧的扣得发麻。
嗖！
一道白影从他眼前掠过，巨大的白鹰仿佛从天而降，双翼扇起落雪，刮得他脸上生凉。
马嘶人仰，只一刻，那白鹰的利爪已抓起猎物，飞扑而去，瞬间在雪雾中没了踪影……
李乾顺一惊而起。
眼前是行宫层层的重幔，炉火生得极旺，自从冬猎开始，整个钟铃山行宫都弥漫着一股密密的炭香。
寒冷的冬天，连虫鸣都没有。他倾耳听到了半晌，慢慢的，冷汗渗了上来，西夏的第四任皇帝在如春的暖香中，突然觉得有一点透心骨的凉。
父亲那匹叫流云的白驹，已老死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天了吧……
他轻轻咳了一声，立刻有近身的伺从跪过来，他沉声问，“国相如今在哪里？”
“奉皇上旨意，国相大人现在留守兴庆，准备安置宋辽两国的使臣。”
点点头，接过汗巾，皇帝突然道，“传旨，射杀全境内所有白鹰。”
“呃？”伺从不知是一时没听清还是没明白过来，怔在当地。皇帝突然暴怒起来，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没听明白朕就让你再听一次，全境内长着白毛的扁毛畜牲，一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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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灵州的时候，驿馆里正迎进宋国的车队。驿臣忙进忙外之余，不由得叫苦连天，他自己家里尚眷有一头杂白毛的猎鹰，平时春猎甚是得力，如今也只好忍痛杀了。偏偏这回押运岁币的两个宋臣也平白叫他添堵，一个爱理不理问什么都四两拔千金，一个面色阴晦好像谁见了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两人阴阳怪气，完全不像以往那些宋朝官员出手爽阔，他也不由存了轻慢之心，借口城南新建的驿舍还未完工，将这一干人等安置在寺庙中。
刚刚借故退出来，拐过墙角，一个亲兵模样的长随就迎上来，塞了绽银子在他手里，轻声道，“请大人给马肆里打声招呼，承蒙看顾，请喂些干草和水。”
不顾人，倒是爱马，驿臣盯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点点头就摇摆地向寺后去了。西夏和大宋近十年来虽罢了刀兵，但两国结隙年久，相见颇有怨气，那年轻的长随也不生气，只看着驿臣走远后，放松脚步走到门前，低声道，“公子，刚刚得到线报，辽国果真派了使臣，明天就抵达灵州。”
房内低低一声冷笑，随后有人平静道，“可是安南将军萧如远。”
“正是。”
“飞十一吗，你进来。”
恭立檐下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才低应一声，伸手推开门。由僧舍改建的客房简陋阴寒，明暗晦半，窗户却大开着，一个蓝衣人毫不着意地站在窗前，凝视遥遥可见的雪山，没有回头。
房内雪气弥漫，飞十一觉得自己也迅速的迷茫了一下。他猛地收敛精神，才看见褚衣文士坐在暗处，手里拿着一卷经书，年轻的面孔上寡淡到连表情都显得平缓。
他在凝视着他。
飞十一立刻屏息凝神，半晌，才看到文士勾了一下唇角，示意他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飞十一年轻的脸上浮出几丝疑惑，但毫不犹豫地躬身道，“是。”随后俐落地关上门出去。
“一入飞云便无名。这个没有名字的年轻人处事沉着机敏果断，必要时可独挡一面，却只是飞云三十骑中的十一而已，难怪京中少闻郓王势力，原来投身其下的能人异士，都被归入秦飞轻帐下了。”蓝衫人仍未回头，迎着风，他的声音跟雪花一样苍寒萧瑟，“不知秦兄名位第几？”
文士眉间微扬，有莫名杀气在光影里嚣动，但只一息，他的表情又沉定下来，淡然道，“殿下向来以国士相待。”
“国士？”蓝衫人嗤笑，回过身来，却见他削眉鹰目，面目显得颇为阴鹫，眼里隐隐有锐利的锋芒闪动，“哪朝哪代死得最快的不是国士。”
“原来洪兄是怕死，”隔着雪和雾，褚衣文士仿佛笑了笑，淡淡道，“那又何必千里迢迢跟到西夏来，与神风堂结下强仇闯到人家腹地，在下可保不得你。”
蓝衫人突然晒笑，“秦兄所谋者大，若不跟着你，只怕在下杀了神风堂宗主的讯息立刻就会传遍江湖，界时神风堂好手自会逐我而去，你正好混水摸鱼。”
“哼”，文士扭过脸，终于不耐烦，冷声道，“洪兄你的房间在左边，”他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数声厉鸣，两人同时向窗外望去，只见灰暮色的天空下，隐隐可见几点白影飞腾，下方却箭矢如雨，瞬间将它们射下来。
蓝衫人皱眉，“你倒是未卜先知，把你那头白鹰留在了边境外。”他想了想，沉声道，“此事……可是已泄露了行踪？”
“断无可能。”文士答得极快，神色间却有淡淡沉吟。蓝衣人凝视着他，虽是一张极平凡的五官，但凝眉之下，仍有一种落落清朗的高洁。他是权谋之士，对于满腹机谋他似乎从不多加掩饰，但当年也正是这样一份隐隐落拓的洁净，反赢得高傲不羁的九现神龙折节下交。
咚。一记响亮的钟声传来，他像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急急移开眼，呼吸有几丝急促。事过境迁，还想这些做什么，他暗问自己，不自主的，他右手握紧了剑，随后又是一呆，不是熟悉的剑把，他握着的，只是一把陌生而装饰精美的乌丝剑柄。
他怔怔地看着，觉得心跳越发不稳。几年来自己所亲历的一切，都可以证实眼前之人心机深晦如海，手段层出不穷。但，他跟他在一起，却始终有种扬眉剑出鞘的豪气纵横。
寺后的钟声不断敲响，禅语梵音间，飞雪旧事里，低头思量着，他觉得自己心里竟似轻似重，这一生际遇似假还真。
耳边突然滑过一丝轻笑，“灵州是西北重城，时辰还早，大当家，不如出去逛逛。”
其时西夏已历时四朝，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灵州号称黄河以南的屏障，是西夏大城，更有人称之为小江南。
借黄河灌溉之利，灵州、洪州、银州等州郡五谷都颇为丰饶，但西夏人习惯转战四方，缰界变迁极大，各城的繁荣毕竟难与中原名都相比。
两人简装易行，但见闹市之上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各地行商往来很是热闹，也有贵族子弟纵马飞驰，颇有些国泰民安之像。
年轻文士布衣从容毫不起眼，身后之人也不说话，两人沿着街角慢慢地走，无声无息间，一个神色和悦，一个也不出言挑畔，脚步一起一落，竟走出几分和谐的气氛来。
那个蓝衣人自然就是戚少商，他一路跟随至此，仍丝毫不知这一行人意图为何，入境时岁币押运已有西夏士兵来交接，他们带进来的亲随不过二十余人，虽均是好手，但一入西夏国境，就如大洋里汇进了几条小溪，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他也不问，一路上只小心提防，倒也不见顾惜朝对他有什么动静，曲指算算，离开飞骑军的大营已经有十日，这两天就要进入兴庆府了吧。抬眼，那人有意无意的已踱到城墙边，仰头看了看高度，又恰遇上城门守卫换防，他淡淡瞧了几眼，方回身向默不作声的戚少商笑道，“听说京城第一的燕宴楼也在此开有分店，不如去见识一下。”
戚少商扫了他一眼，“我没带钱。”
顾惜朝一怔，终于慢慢地，在唇角上形成一个飞扬的弧纹，“大侠你可以去做店小二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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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浸兔丝、碧玉翡翠冻、三丝青芹、香煮花生米四碟小凉盘一摆上来，戚少商就忍不住一笑。
在六扇门奔走时，他佩服无情的智谋，铁手的从容，冷血的精悍，却偏偏只与追命脾性最是相同。京中能碰上头的时候，两人就着这四碟小菜可以喝掉六坛大曲，可惜，燕宴楼酒菜均奇贵无比，他还好些，囊中空空的追命常常一顿喝掉半年响银，末了还得让无情的剑童拿着银子去赎人。
那样的日子也不是不快意，只是，他是在以一种沉顿的姿态，将自己慢慢循入公门锁事中，看似扬名天下，实则消沉压抑。一方平乱诀，仿佛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在那个古都里连呼吸也觉得孤寂。
热血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奔涌的？他默不作声的，侧头看到身旁的人一眼。
顾惜朝却在紧紧盯着楼下一棵虬劲的老梅。
西北苦寒，那簇雪梅却开得极其灿烂，仿佛在大雪里反射出灼热的阳光。顾惜朝静静地看着，突然轻声道，“你曾领兵义军，可知西夏兵力？”戚少商想了想，才小心答，“据说控甲六十万以上，皆骁勇善战。”
“西夏与大辽都以铁骑为重，但西夏人更悍不畏死，出战前骑兵均将己身铰于铁马之上，虽战死而尸身不坠，以壮军威。”戚少商一惊，已听顾惜朝悠然道，“十五年前，西夏兵力只得二十余万，大宋兵发三十万，分五路图灭西夏，在此灵州城下激战一夜，天明时，宋军十二万人尸横遍野，从此我大宋将士闻西夏如闻虎狼。”
戚少商重重一震，抬眼看去，只见雪雾飞满巍巍城楼，已看不出丝毫当年大战的惨烈。四周城高墙厚，天寒时冻土更坚强如铁，焉知其下埋葬了多少弹指英豪？他不由就沉下眉宇，“据说那次西夏借助地势，用兵于高岩之上，设伏包敌，再以铁骑为前军突阵，一触下我方便溃不成军。”
顾惜朝的声音藏在平淡的面具后，有些悒郁，“选将党同伐异此其一，主帅分兵乏谋此其二，大军骄兵轻进此其三，各路统制不齐此其四，粮草轻易被断此其五，对阵避长扬短此其六。有此六点，再来二十万，一样送给党项人作牲口屠戳。”
他的声音很轻，戚少商的心却跟着颤了颤。人命如飘蓬，风吹雪卷，多少所谓名将谋臣，回首处，却只见满目荒凉，处处枯骨。
他想叹气，一口气却堵在胸臆处，不由眯起眼睛拍案道，“小二，还不拿酒来。”
店家应声上来，捧出的正是醇香的大曲，戚少商也不取碗，径自拍开坛口仰头喝了一口，才长叹一声，“可怜无定河边骨，九重罗殿问谁人。”
突听得碰的一声，邻桌有人重重搁下酒坛，随后居然也是一声叹息。戚少商一怔，回头，突然就看见了一双晶光四溢的眼睛。
目光之盛，令戚少商突然想起了顾惜朝那只白鹰，竟是一般的雪亮凛冽。他凝神，却见一个眉目宽阔，魁梧异常的大汉侧首向他看来，两人眼光一碰，那大汉突裂嘴笑道，“兄台好酒量，可否一起同饮？”他双眉浓重，深陷的眼眶被浓影填满，显是塞外人士，汉语却说得流畅，带着北方口音。
戚少商一眼瞥到那人一口气已喝掉半坛烈酒，心下欢喜，不由也笑道，“相请不如偶遇。”
那汉子一声长笑，也不客气，提着酒坛就走过来。这一动戚少商只觉得他身量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还未落座，已听得顾惜朝淡淡道，“在下并未相请阁下。”
那汉子一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