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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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金锁记》的开场白,她的独语:“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时,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凄凉成为她叙事的情感基调。
张爱玲在《烬余录》中说,因战争而产生“无牵无挂的空虚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而《倾城之恋》正是如此,故事中白流苏以残存的青春和美貌做赌注,渴望获得未来的生活保障,而范柳原则试图借“真正的中国女人”来确立自己暧昧的“中国人”身份,两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他们中间隔着一堵“墙”。于是张爱玲巧妙地让他们在浅水湾散步时撞到一堵灰砖砌成的墙: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在此时范柳原透露出深藏内心的虚无恐惧,那曾是他游戏人生的底子,而忙于现实打算的流苏自然听不懂他的话。直到战争发生后,墙的意象第二次出现,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只是战后的香港: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什么都完了。于是“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人的奇迹般的生命和身边相亲相依的爱人,似乎只有在毀灭的刹那,人才会无所顾忌地释放真情,于是在文明的废墟上结合的两个人,又回到了“万盏灯”的上海,因“香港的沦陷”这一偶然的事件而成就的这一场“倾城之恋”,到底又能持续多久呢?
故事似乎又回到原点,故事的结尾反复了开头的情景:“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尽管发生这一切,事物并无本质的变化,苍凉首尾一致的文本框架,象征了流苏无可改变的命运。一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重复走着她姑母梁太太的道路;《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愫细重演了姨妈的悲剧;《连环套》中霓喜几次与男人同居,一环接一环地重复上演着同一出悲喜剧;更如《十八春》中的曼桢无奈地重蹈姐姐曼璐的覆辙,一切安排仿佛是个定数,想逃都逃不掉。张爱玲虽然悲悯地关注这些“平凡人”的人生,但却不肯为他们添加一丝亮色,只是一片苍凉。张爱玲笔下虽曾给平凡人物挣扎的机会,但她又冷眼旁观这种挣扎的徒劳。她让佟振保挣扎在“白玫瑰”与“红玫瑰”之间,挣扎在“妻子”与“娼妓”的角色中,虽然在感性上他被热情(红)所吸引,但在理性上却将此看作“淫”(恶)而加以否定;另一方面理性虽然肯定“白”(贞),但在感性上却感到乏味。他挣扎在必然趋势和主观愿望之间,“无数的责任与烦挠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最后他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他只能按设计好的路线下滑。而《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企图逃离他那个黑沉沉、死寂寂、满是鸦片香的家,他努力抓住每一次机会,但他逃不了,就像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打死了也不能飞下屏风去。
在命运面前,挣扎固是徒劳,然而人生最辉煌的却是明知徒劳仍奋力挣扎。那往往是成就英雄的先决条件,但在张爱玲的笔下没有光辉的英雄,只有饱受生活折磨的凡人,没有崇高之美,只有卑微与凄凉。于是,人那“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美丽的新世界,两个半身,背对着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直至两者完全毀灭,人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同时走向崩溃,末日即将到来,世界将是终极的苍凉。张爱玲一生痴迷《红楼梦》,如她自己所说,《红楼梦》与《金瓶梅》对于她是一切的源泉,这两部书化进了她的血肉之中。童年时,即写有《摩登红楼梦》,虽是模仿的游戏之作,而晚年更是“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对《红楼梦》已熟到一遇异字异句,便反射性地不顺眼的地步。究其原因,她和曹雪芹有着共通的情感脉络,他们俱来自没落的贵胄家族,对于盛衰交替极为敏感,对人生的苦乐体会更具有厚重的历史感。
张爱玲在《私语》中回忆说,她小时候,因为新年早晨醒晚了,鞭炮已经放过了,就“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这种繁华落尽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张爱玲的心头,而以她要强的个性,她试图要挽住繁华,她要用她的笔重造一种繁华。于是意象的繁复,词藻的华丽,使得她的人物一出场,便是一堆服饰,一堆容貌长相。她喜欢装饰,环境、住所、服饰都要色彩艳丽,富丽堂皇。
我们看《金锁记》中曹七巧的那身打扮:“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对梁太太住所的描绘:从花园、草坪、长青树、花床、玫瑰、杜鹃花、雕花铁栅栏、走廊、地毯、玉柱、琉璃瓦、翡翠鼻烟壶、象牙观音像、斑竹小屏风等,简直就是一幅王孙贵族的缩影。当然这些描写无不得力于《红楼梦》,但张爱玲一如曹雪芹,明知这种繁华是掩盖不住衰败之势的,其结局还是要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暗示人生的终极是必然的苍茫,而在张爱玲的《传奇》里,永远是灰暗喑哑的调子,缓慢却又不可扭转地向无垠的苍凉流淌。其中激烈如曹七巧的,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在文坛的倏起倏落、不幸的婚姻,到被迫离开心系的上海,远走他乡,这一切的一切都验证了张爱玲内心的那份悲凉。即使在名噪一时之际,她也没有将自己从悲凉中隔绝出来,她在《我看苏青》里说: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而在暮年时光,在离群索居里,她重读着童年时早已熟稔的《红楼梦》,那种繁华过眼尽苍凉之感,就更加浓烈了!“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书中已道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而惟有咀不完的苍凉,乃为实有!
尾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
幕要落了,说不尽的张爱玲,只能在此告一个段落,最后我们再来听一段张爱玲的独白,尽管曲终人不见,但只要“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求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感谢文中提到或遗漏的学者专家的精辟见解,让本书的写作得以开展。另外对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近史所、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台湾的新文学史料家及好友,在此一并致谢。
附录
张爱玲文坛交往录(一九四三~一九五二,上海)
前言
一九四三年春天,张爱玲透过母亲黄逸梵娘家的亲戚,也是园艺家黄岳渊的介绍,带着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去拜访《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周瘦鹃读后“深喜之”,决定马上在刚复刊一个月的《紫罗兰》第二期(五月号)刊出,然因篇幅所限,“两炉香”分五期,到同年九月刊完。虽然在这之前张爱玲已开始卖文为生,但那是在《二十世纪》英文月刊,卖的是洋文。因此在《紫罗兰》顺利迈出第一步,对张爱玲而言,不啻是极大的鼓舞。从此张爱玲的作品像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地发表在上海的主要杂志上。在两年的时间内,她发表短、中篇小说共十七篇,约二十六万字;另外散文有四十二篇,约十五万字。分别刊登于柯灵主编的《万象》月刊、《新中国报》(社长袁殊)系统的《杂志》月刊、女作家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周班公主编的《小天地》月刊、《新中国报》副刊“学艺”、胡兰成创办的《苦竹》月刊、周黎庵主编的《古今》半月刊和由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创刊,后来编辑部移到上海的《新东方》月刊。张爱玲快速地“占领”了上海滩几乎所有最著名、最具影响力的杂志,她成为名噪一时的女作家。而在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起,张爱玲以“梁京”的笔名在《亦报》连载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边写边登,直到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登完。八个月后,张爱玲的另一中篇小说《小艾》在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四日的《亦报》连载,直到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刊完。不同于《十八春》的边写边登,这次则是她全部写好,再逐日刊登。同年七月,张爱玲持香港大学批准的申请复学证明,从广州坐车经深圳赴香港,她离开上海,离开通俗刊物,离开小报,也离开她的“传奇”故事。
张爱玲在“上海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