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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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养成了我的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恶习。师傅们谏劝过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在宫中惟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位嫫嫫。她一个字不识,不会讲什么“仁恕之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她的话是不好违拗的。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砂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东西。人不吃东西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口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监才免了一次灾难。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觉得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老爷子,屋里有人哪!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
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只有乳母告诉过我,别人和我同样是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也同样不吃饭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的皮肉被铅弹打了会一样的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同我一样是人的道理。
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长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岁,九年来,我像孩子离不开母亲那样离不开她。我九岁那年,太妃们背着我把她赶出去了。那时我宁愿不要宫里的那四个母亲也要我的“嫫嫫”,但任我怎么哭闹,太妃也没有给我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我结婚之后,派人找到了她,有时接她来住些日子。在伪满后期,我把她接到长春,供养到我离开东北。她从来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索要过什么。她性情温和,跟任何人都没发生过争吵,端正的脸上总带些笑容。她说话不多,或者说,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没有别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小时候,我常常感到这种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在窗外的天空或者墙上的字画里,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她从来没有说过。直到我被特赦之后,访问了她的继子,才知道了这个用奶汁喂大了我这“大清皇帝”的人,经受过“大清朝”的什么样的苦难和屈辱。
光绪十三年(1887),她出生在直隶河间府任丘县农村一个焦姓的贫农家里。那时她家里有父亲、母亲和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哥哥,连她一共四口。五十来岁的父亲种着佃来的几亩洼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涝,加上地租和赋税,好年成也不够吃。在她三岁那年(即光绪十六年),直隶北部发生了一场大水灾。她们一家不得不外出逃难。在逃难的路上,她的父亲几次想把她扔掉,几次又被放回了破筐担里。这一担挑子的另一头是破烂衣被,是全家仅有的财产,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她后来对她的继子提起这次几乎被弃的厄运时,没有一句埋怨父亲的话,只是反复地说,她的父亲已经早饿得挑不动了,因为一路上要不到什么吃的,能碰见的人都和他们差不多。这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好不容易熬到了北京。他们到北京本想投奔在北京一位当太监的本家。不料这位本家不肯见他们,于是他们流浪街头,成了乞丐。北京城里成千上万的灾民,露宿街头,啼饥号寒。与此同时,朝廷里却在大兴土木,给西太后建颐和园。从《光绪朝东华录》里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赐奠治丧,我父亲承袭王爵。醇王府花银子如淌水似地办丧事,我父亲蒙思袭爵,而把血汗给他们变银子的灾民们正在奄奄待毙,卖儿鬻女。焦姓这家要卖女儿,没有人买。这时害怕出乱子的顺天府尹办了一个粥厂,他们有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九岁的男孩被一个剃头匠收留下当徒弟,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流浪的农民们想念着土地,粥厂要关门,都纷纷回去了。焦姓这一家回到家乡,渡过了几个半饥不暖的年头。庚子年八国联军的灾难又降到河间保定两府,女儿这时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再次逃难到北京,投奔当了剃头匠的哥哥。哥哥无力赡养她,在她十六岁这年,在半卖半嫁的情形下,把她给了一个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妇。丈夫生着肺病,生活却又荒唐。她当了三年挨打受气的奴隶,刚生下一个女儿,丈夫死了。她母女俩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绝境。这时我刚刚出生,醇王府给我找乳母,在二十名应选人中,她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当选。她为了用工钱养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屈辱的条件:不许回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许放盐的肘子,等等。二两月银,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
她给我当乳母的第三年,女儿因营养不足死了。为了免于引起她的伤感以致影响奶汁质量,醇王府封锁了这消息。
第九年,有个妇差和太监吵架,太妃决定赶走他们,顺带着把我乳母也赶走了。这个温顺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和凝视中渡过了沉默的九年之后,才发现她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的前半生一 袁世凯时代
一 袁世凯时代
紫禁城中的早晨,有时可以遇到一种奇异的现象,处于深宫但能听到远远的市声。有很清晰的小贩叫卖声,有木轮大车的隆隆声,有时还听到大兵的唱歌声。太监们把这现象叫做“响城”。离开紫禁城以后,我常常回忆起这个引起我不少奇怪想象的响城。响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几次听到中南海的军乐演奏。
“袁世凯吃饭了。”总管太监张谦和有一次告诉我,“袁世凯吃饭的时候还奏乐,简直是‘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张谦和的光嘴巴抿得扁扁的,脸上带着忿忿然的神色。我这时不过九岁上下,可是已经能够从他的声色中感到类似悲凉的滋味。军乐声把我引进到耻辱难忍的幻象中:袁世凯面前摆着比太后还要多的菜肴,有成群的人伺候他,给他奏乐,扇着扇子
但也有另外一种形式的响城,逐渐使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响城”是我在毓庆宫里从老师们的嘴里听到的。这就是种种关于复辟的传说。
复辟——用紫禁城里的话说,也叫做“恢复祖业”,用遗老和旧臣们的话说,这是“光复故物”,“还政于清”——这种活动并不始于尽人皆知的“丁巳事件”,也并不终于民国十三年被揭发过的“甲子阴谋”。可以说从颁布退位诏起到“满洲帝国”成立止①,没有一天停顿过。起初是我被大人指导着去扮演我的角色,后来便是凭着自己的阶级本能去活动。在我少年时期,给我直接指导的是师傅们,在他们的背后,自然还有内务府大臣们,以及内务府大臣世续商得民国总统同意,请来照料皇室的“王爷”(他们这样称呼我的父亲)。这些人的内心热情,并不弱于任何紫禁城外的人,但是后来我逐渐地明白,实现复辟理想的实际力量并不在他们身上。连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说起来滑稽,但的确是事实:紫禁城的希望是放在取代大清而统治天下的新贵们身上的。第一个被寄托这样幻想的人,却是引起紫禁城忿忿之声的袁世凯大总统。
①严格地说,复辟活动到此时尚未停止。伪满改帝制后,虽然我的活动告一段落,但关内有些人仍不死心,后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略,占领了平津,这些人在建立“后清”的幻想下,曾有一度活动。因为日本主子不同意,才没闹起来。——作者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紫禁城里是怎样从绝望中感到了希望,由恐惧而变为喜悦的。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宫中气氛变化如此剧烈,以致连我这八岁的孩子也很诧异。
我记得太后在世时,宫里很难看到一个笑脸,太监们个个是唉声叹气的,好像祸事随时会降临的样子。那时我还没搬到养心殿,住在太后的长春宫,我给太后请安时,常看见她在擦眼泪。有一次我在西二长街散步,看见成群的太监在搬动体元殿的自鸣钟和大瓶之类的陈设。张谦和愁眉苦脸地念叨着:
“这是太后叫往颐和园搬的。到了颐和园,还不知怎么样呢!”
这时太监逃亡的事经常发生。太监们纷纷传说,到了颐和园之后,大伙全都活不成。张谦和成天地念叨这些事,每念叨一遍,必然又安慰我说:“万岁爷到哪儿,奴才跟哪儿保驾,决不像那些胆小鬼!”我还记得,那些天早晨,他在我的“龙床”旁替我念书的声音,总是有气无力的。
民国二年的新年,气氛开始有了变化。阳历除夕这天,陈师傅在毓庆宫里落了座,一反常态,不去拿朱笔圈书,却微笑着瞅了我一会,然后说:
“明天阳历元旦,民国要来人给皇上拜年。是他们那个大总统派来的。”
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向我进行政务指导,我不记得了,他那少有的得意之色,大概是我第一次的发现。他告诉我,这次接见民国礼官,采用的是召见外臣之礼,我用不着说话,到时候有内务府大臣绍英照料一切,我只要坐在龙书案后头看着就行了。
到了元旦这天,我被打扮了一下,穿上金龙袍褂,戴上珠顶冠,挂上朝珠,稳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在我两侧立着御前大臣、御前行走和带刀的御前侍卫们。总统派来的礼官朱启铃走进殿门,遥遥地向我鞠了一个躬,向前几步立定,再鞠一躬,走到我的宝座台前,又深深地鞠了第三躬,然后向我致贺词。贺毕,绍英走上台,在我面前跪下。我从面前龙书案上的黄绢封面的木匣子里,取出事先写好的答辞交给他。他站起身来向朱启铃念了一遍,念完了又交还给我。朱启铃这时再鞠躬,后退,出殿,于是礼成。
第二天早晨,气氛便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首先是我的床帐子外边张谦和的书声朗朗,其次是在毓庆宫里,陈师傅微笑着捻那乱成一团的白胡须,摇头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