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终结-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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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帝国得到了人才,士子得到了官位。但真正的赢家,却其实是帝国。它付出的代价,只不过几个官位和一些俸禄,可以说成本极低,甚至可以说是零成本。因为这些官位和体禄反正是要给出去的,不给儒生士子,也要给别人。因此帝国并没有亏损什么,甚至根本就没有亏损。
然而红利却相当可观。首先,它换取了几乎整个知识界对帝制意识形态的认同。当然,没有这一认同,帝国也可以强制性地独尊儒术,并把所有的反对派都赶尽杀绝,就像秦始皇做过的那样。但这样做是没有意思甚至没有意义的。不识字的草民原本就别无选择,帝国自己又不能生产知识和思想。它真正要钳制的,是那些读书人的头脑。只有知识界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帝制意识形态,帝国〃用文化来统治〃的战略方针才真正获得了成功。现在,一代又一代的所谓〃知识分子〃都心甘情愿地奉帝制思想为圭臬(guinie),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它的脚下(其实是拜倒在帝国的脚下),争先恐后地为它效劳(其实是为帝国效劳),岂非〃天下归心〃?更何况,这些头脑被儒学占领后,就不会胡思乱想,接受和产生什么异端邪说了,而这,恰恰正是帝国担心的。帝国在得其利之余还能去其弊,岂非〃双丰收〃?
何况还另有收获,这就是找到了维系天下一统的最佳方式。一般地说,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之上,只有农民、地主、商人、贵族的社会,应该是封建小国,邦国时代和西欧中世纪都如此。因为小农经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大范围远距离的接触、交往和流通,完全可以做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他们凭什么要统一为这样庞大的帝国?帝国又凭什么来维系它的一统?现在我们知道,中华帝国靠的是文化,是中国的文化和文化的中国。共同的经济基础,共同的生产方式,共同的生活习惯,共同的风俗礼仪,共同的语言文字,再加上共同的思想观念,共同的伦理道德,这就是一盘散沙似的小农经济的中国,居然能长期维持大一统的秘密。中国的思想家甚至还有这样的观念,即无论你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只要接受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人。相反,如果你放弃中国文化,那你不是中国人,当然也不是外国人,只能算是〃假洋鬼子〃。这就叫〃夷狄行华夏则华夏之,华夏行夷狄则夷狄之〃。这一观念,无妨称之为〃文化高于种族〃,与现代西方人主张的〃人权大于主权〃迥异。
显然,在这里,共同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是最重要的,甚至比共同的语言文字还重要。〃车同轨〃只是物质基础,〃书同文〃只是文化基础,〃行同伦〃才是心理基础。事实上,也只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统一也才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强制性的。这是一个文化大战略,需要不知多少代的人的努力,尤其需要承担着文化传承和传播任务的知识界热情投入。这当然并不容易。然而,由于帝国成功地处理了它与知识界之间的关系,就不但实现了这一目标,而且还收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
现在看来,让儒生充任官员,并不仅仅只是对知识和知识界的赎买,它还有更为长远的意义。我们知道,由于帝国过于庞大,它在事实上不可能像小国寡民的邦国那样,实行国家元首对属下巨民的直接控制和管理,而必须假手于他人。这就是前章已经提到,后章还要细说的〃官员代理制度〃。广义的官员包括两种人。一种是专门负责处理具体事务(比如征税和司法)的行政工作者,这就是〃吏〃,也就是现代所谓〃技术官僚〃、〃职业官僚〃或〃事务官〃。另一种是可以承担立法、决策、牧民、教化等任务的政治工作者,这就是〃官〃,也就是现代所谓政治家、政客或〃政务官〃。秦王朝主要由吏员而不是官员来治国,甚至在焚书之后下令〃以吏为师〃,结果失败。其原因,就在于帝国要解决的主要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政权的稳固,社会的安定,人民的富足,国家的强盛,都需要那些有政治头脑的人来思考,来解决。就连七品县令这样的〃芝麻官〃,也需要有政治头脑,方能清醒明白地领会中央和上级的意图,将帝国的方针政策贯彻到底。当然,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这些头脑必须和帝国的思维同步。如果他们自以为是甚至自行其是,或者大唱反调,则帝国同样会崩溃,而且崩溃得更快。也就是说,帝国的官员必须有政治头脑,但又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而必须以帝国的头脑为头脑。这显然是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却因儒生充任官员迎刃而解。儒生是儒家道德观念和国家学说培养熏陶出来的人,他们的思想和帝国完全一致。而且,由于他们寒窗苦读,对儒家经典已融会贯通烂熟于心,用于治国,自然长袖善舞得心应手。因此,当他们进入中枢或派驻地方时,便能根据儒家学说推行礼教,处理事务,并自动进行控制调节,保证各地区的步调一致,统一协调。另外,由于深受〃忠君爱民〃信条的约束,他们一般都能忠于职守,以保境安民为己任。贪赃枉法昏庸懒惰的也有,大逆不道起心谋反的却极少。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腐败,却不会谋逆;可能弱智,却很难造反。至少,在所谓〃承平时期〃是如此。当然,国难当头之际,兵临城下之时,也会有人临阵脱逃、里通外国、苟且偷生、卖主求荣;但同时,更不少人会挺身而出,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披肝沥胆,与敌周旋,甚至杀身成仁,如颜真卿,如文天祥,如史可法,如黄道周。这样的例子,是史不绝书的。
以儒生充任官员的好处,还在于这些人是〃士〃,是读书人。也就是说,他们进人国家政权机构,不是因为掌握了资源(土地),掌握了财富(金钱),也不是因为有什么政治资本(功绩)或者特殊关系(裙带),而是因为掌握了知识(学问)。这就安全。一个人,如果功劳太大,势力太强,钱财太多,资源太丰富,他对帝国就会产生威胁。儒生掌握的那点知识和学问就不要紧。因为那些玩意除了为帝国效劳,没什么别的用处,也造不了反。实际上,较之地方豪强、割据军阀、行商坐贾、功臣勋贵,儒生更亲近皇帝,更赞成帝制,也更主张独尊儒术,因为那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们的知识和学问只有依附于帝国,才有价值,也才有用武之地。这是他们不会也不愿反对帝国的原因。相反,由于他们以忠君和爱民为精神支柱,以耕读和游宦为全部生涯,既能保持与小农经济的天然联系,又能超越小农经济的狭隘性,因此,当他们走遍海角夭涯时,就会把礼乐教化和中央精神带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帝制意识形态的义务宣传员,伦理治国的自觉维护者和执行者。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则是由此产生了一个〃缙绅阶层〃。他们主要由退休官员、未仕举子、社会贤达和地方领袖这四种人组成。其中,退休官员是过去的官,未仕举子是未来的官,社会贤达和地方领袖则一般也有〃功名〃或〃闲职〃,由朝廷钦赐〃冠带荣身〃,算是〃名片官员〃,因此叫〃缙绅〃,也叫〃绅士〃。缙绅的本义,是大臣上朝时用来插???的腰带。绅士,就是系绅带的士。士,就不是官;系绅,又有一点官的意思。不上朝却又有插???的腰带(荣衔或闲职),则说明他们有一定社会地位,也说明他们能够游走于官民之间。
显然,这是一些处于朝野之间,半官半民、亦官亦民的人,是帝国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因为尽管帝国拥有数以万计的官员,但要真正做到〃德被苍生〃,还是力不从心。尤其是明代,明令禁止官员擅自出城,违者以〃扰民〃论罪,判处极刑。这样,广大农村的礼乐教化甚至民事纠纷,也就只好拜托这些缙绅偏劳了。们也都是知书达理的,又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义不容辞。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是儒家道德观念和国家学说培养熏陶出来的人,因此会白觉地推行教化维持秩序,地方官则可以安居城中坐享其成,闲来则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附庸风雅。帝国无须增加编制而义务效劳者甚众,未仕和致仕(退休)的都是它的帮手。这岂止是一箭双雕?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第三章 伦理治国 六 沉重的代价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伦理治国或者说独尊儒术的原则维护了帝国制度,却让我们民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首先是没有了思想。我们民族曾经是很有思想的。儒家有思想,道家有思想,法家有思想,墨家有思想,其他各家各派也都有思想。这些思想和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印度佛教(释迎牟尼)、希伯来先知的学说一起,构成了雅斯贝尔斯所谓〃轴心时代〃的辉煌。但那是在先秦。所谓〃先秦〃,即〃先于秦〃,其实也就是〃帝国前〃。自从进人帝国时代,我们民族就开始没有思想,也开始不会思想。董仲舒不是思想家,王充则只能算是〃有想法的人〃。董仲舒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会电脑〃的巫师和政客。他把先秦诸子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兼及道家和阴阳家),下载、拷贝、剪切、粘贴,杂糅成一个半神学体系,然后贴上儒学的商标卖给帝国。他的〃贡献〃,主要是成功地实现了儒学从民间思想到官方意识形态的切换,为帝国设计了一个伦理治国的〃软件程序〃。此后二千多年,凤毛麟角的几个所谓〃思想家〃,没有一个能达到先秦诸子的量级,也没有一个能接近先秦诸子的水平,更没有一个能超越先秦诸子的框架。王夫之是学问大于思想,李卓吾是情绪大于思想,王阳明是姿态大于思想,朱晦庵是解说大于思想。余则嵇康崇自然,王弼尚清谈,阮籍善饮酒,葛洪会炼丹,亦不过有些〃异类〃而已。至于煌煌大唐,勉强称得上是〃思想家〃的,也就六祖慧能一人;而这位慧能禅师的〃思想〃,竟是不要思和想!
诸子立说,百家争鸣,那样一个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这无疑是帝国制度的〃无量功德〃。我们知道,帝国制度在本质上是聚敛和集权的,因为如不聚敛就无法集权,如不集权则不成其为帝国。邦国因为不集权(天子分权于诸侯,诸侯分权于大夫),所以要灭亡,要被兼并;而能够兼并他国,并将邦国发展为帝国的,必是擅长集权者。秦王国之所以能够兼并天下,就因为它既善于聚敛,又善于集权。这样一来,聚敛和集权,就成了帝国的〃天性〃。这就很容易发展为专制,而专制主义与思想自由则绝不能相容。专制主义比谁都清楚,思想自由是它的死敌。只要人们能真正自由地思想,专制就不再会有存身的余地。因此,王朝如果集权而不专制,或实行〃开明专制〃,环境就比较宽松(如唐宋);如果集权而专制,还大搞〃文字狱〃,思想就没有自由(如乾嘉)。然而思想一旦不自由,那它就不再是思想。于是,为了禁绝自由,就只好连思想也一并禁绝。
当然,帝国并不曾明令禁止思想。它只是通过奖惩的办法暗示知识界,自由思想是没有好处的。同时它还会苦口婆心地告诉人们,自由思想也是没有必要的。先秦诸子之所以要思想,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找到最好的社会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