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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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附近的某一个山坳中,整体规模并不大,但技术能力很高,“蜀郡”与“元戎”的军用型主要就是由该作坊生产。为了方便管理与保密,工匠的聚集群落与弩机作坊安置在一起,有专门的军队监管。
问题就出在监管的军队上。那两名靖安司的人抵达第六弩机作坊后吃了闭门羹,监管部队的负责人黄袭断然拒绝了他们调阅工匠户籍的要求,声称这不对外开放。靖安司的人强行要求进入,并威胁说要将黄袭以“妨害调查”的罪名拘捕。结果双方发生争执,两名调查人员被黄袭的护卫打伤,并被关押起来。
荀诩是在赶去的路上了解到这些情况的,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两名调查人员是携带着魏延亲自签发的准许文书,黄袭怎么敢违抗呢?还是说,在他的背后另有人在作梗……
黄袭这个人荀诩虽然不熟但却很了解。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黄袭担任的是马谡的副将,在街亭一役中侥幸生还,但被降职处分,从第一线指挥官左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作坊来当监工。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因为同样身为马谡副将的张休与李盛都被处死,只有他活了下来;有人说他是用了大量的贿赂,不过这说法只停留在流言的阶段,没有得到过证实。
抵达第六弩机作坊所在的山麓后,荀诩视野里的景色明显大为不同,绿色的草地就被灰白色的沙砾与土石所取代。斑驳路面上满是宽窄不同的车辙印。道路的两侧只有几簇稀疏的灌木,更多的是散乱的泥土堆与废矿石,视野里一片苍白,细微的粉尘颗粒飘扬在空气中,让人呼吸起来备感艰难。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沿着道路在左侧流过,裹着泥浆的昏黄河水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更多的窒息感。
作坊的入口处是两座被挖掘成奇怪形状的石山,中间夹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被十几名身披重铠的士兵守卫着。荀诩骑到门口勒住缰绳,拿出虎符叫士兵开门。士兵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懒洋洋地回答:“黄大人交代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魏将军的批文谁也不能进入。”
荀诩勃然大怒,即使是军方,也不能如此蔑视靖安司的长官。他大声呵斥道:“放肆!你这是在妨害公务!论律当斩!”
士兵一下子被荀诩的态度震住了,他拿不准来者到底是什么身份,嚣张的态度有所收敛,但还是拒绝开门。
“我不需要进去,你去通报黄袭,就说靖安司从事荀诩求见。”荀诩沉着脸说道。士兵听到这个官衔,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哈了哈腰,钻回门里去。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作坊区的大门打开,两队手持长矛与宽刀的士兵鱼贯而出,分列两旁,接着一名穿着甲胄留着短髭鼠须的将军骑着马从中间走出来,荀诩认出他就是黄袭。
两个人只是简单地向对方点了点头,都没有下马,这暗示着双方的立场都十分强硬。最先开腔的是黄袭,荀诩能感觉他语气里那种左迁者特有的阴阳怪气。
“真是有劳荀从事了,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
“无妨,听说我们的人和贵方发生了一点矛盾,我是特意来说明的。”
交换过一段寒暄后,直接切入到实质性问题。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下属昨天到达这里以后被您扣留,请问是什么原因?”
“哦,他们企图非法进入工作区。”黄袭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双手一摊,“您知道,这里是保密等级很高的地区,我们不能随便让人进来。”
“可如果我没弄错,他们应该携带有魏延将军的准许文件。”
黄袭似乎早料到荀诩会这样问,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递给荀诩,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指的是这份吧,我确实是完全按照规章来办理的。”
“您打伤两名靖安司的工作人员并把他们扣留了十二个时辰,然后您称之为按规章来办理?”
“全看您怎么理解了。”黄袭耸耸肩。荀诩打开准许文书,指出“特准入军技、军器诸坊”的字样给黄袭看。黄袭“哦”了一声,指出另外一行字说道:“我想荀从事一定是对这份文件有了误解。”
荀诩循着他的指头望去,原来那句话前面还有几个字写的是“于日常状态期间”。
“这又怎么了?难道现在不是日常状态吗?”
黄袭大为得意,他早就在等着荀诩说这句话:“如果您在两天之前来,那么这份文件是有效的。可惜昨天早上起我们接到丞相府的训令,宣布蜀军进入全动员状态。相信您也听说了,我军即将要展开新的战略进攻,所以……”
“但是军技司我们却被放行了。”
“性质不同,军技司只是负责武器研发,而我们军器诸坊却是必须紧随野战部队步调。”
“借口。”
荀诩心想,口头上却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军队和靖安司的隔阂由来已久,彼此都在给对方吃瘪,现在这个状况只不过是争端的延续罢了。
“我们必须要检查工匠的户籍记录,我们怀疑有魏国的间谍近期内会对作坊刺探情报。”
“这点不劳贵司操心,我们的保安措施是没有瑕疵的,您只要管好您自己的下属就够了。”
面对这一句嘲讽,荀诩真有点遏止不住自己的怒气。他勉强压住,一字一顿地盯着黄袭道:“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在任由敌人窃取我军的机密情报。”
“您也需要弄明白,您现在是在拖延军器坊生产计划,也就是在拖延整个军事计划。”黄袭不甘示弱。两个人身后的随从们都怒目以对,有性急的士兵已经“唰”地将刀拔出。荀诩的随从人数少,也没有携带武器,尽管仍旧挺胸而立,但气势上却差了几分。
双方僵持了许久,山谷气氛异常紧张,但总算没有酿成肢体冲突。
荀诩克制住了揍黄袭一拳的冲动,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黄袭自己也清楚,如果两边真的动起手来,就算侥幸胜了,也会有军法摆在那里等着处置——殴打两??情报人员和殴打靖安司的从事可不是一个概念。于是双方默契地各退了一步,荀诩要求黄袭释放那两名被关押的部下,对此黄袭没有拒绝,不过在松绑的时候多加了一句:“我们军方保留控告他们擅自进入保密区域的权力。”荀诩装作没听见。
两手空空的荀诩回到“道观”,看到姚柚、冯膺、阴辑、马信、狐忠几个人都在议事厅等候。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尤以冯膺的脸色最为阴沉。在这群司闻曹高级官员的身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个人的脸形是一个典型的倒置锐角三角形,下巴尖削,眼窝深陷,眼睛仿佛受到高耸颧骨与宽阔额头的上下积压,变成了两条向两侧倾斜的缝隙,勾勒出令人感觉十分压抑的线条。
但是这个人却不能小觑。荀诩赶紧整整衣襟与辐巾,走过去深施一礼,恭敬地说道:“杨参军。”他正是司闻曹最高负责人丞相府参军杨仪。
“孝和呐,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杨仪和颜悦色地问。荀诩看看冯膺怨恨的眼色,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看来杨仪是在城里听到什么风声,于是立刻赶来查问的。
说完以后,荀诩抬起头去看杨仪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妙。他知道这位上司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尤其是这一次,令他的部门丢脸的是他死对头的下属,杨仪会有什么反应荀诩实在是难以猜度。
杨仪慢慢用手垫起下巴,脸上似笑非笑:“孝和,你现在立刻写一份报告给我,尽量简洁点,但一定要概括全部要点。”荀诩不敢不从,于是赶紧退到旁边的记室,铺开一张素纸,伏案写起来。外面没有脚步声,想来其他官员全都站在杨仪身后不敢离开。
等到荀诩写完拿出去交给杨仪,杨仪看了一遍,“唔”了一声,将其折好放到袍袖里,然后起身离开了“道观”,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等到杨仪一走,这群官员才松了一口气。冯膺气的指着荀诩鼻子颤声道:“你,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
“调查工匠户籍,排查其中有可能与魏国间谍接触的人。”荀诩平静地回答。
冯膺怒气冲冲地说:“你现在把事情搞的一团糟,让我们这些在上面的人很被动!”
姚柚这时伸出手拦住冯膺:“慨然,不要说了,此事也与孝和无太大责任。我看是军方那些家伙欺人太甚。”冯膺这才罢手,仍旧怒目以对。狐忠站在荀诩身旁还是那副轻松的口气:“孝和,这回你可厉害了奇Qisuu書网,挑起了司闻曹与军方的全面对抗呀。”
“我若有这么大能耐,早抓到老鼠了……”荀诩没好气地回答。马信本想过去拍拍他肩膀,但看到冯膺的怒目就把手缩回去,他在司闻曹里算是个老好人,人挺热心,就是没什么魄力,老爱看上司眼色行事。
姚柚不喜欢闲谈,他直接问道:“无用的话不要说,孝和,你目前查到些什么吗?”
“刚刚确定了弩机技术可能泄露的三个源头,其中军技司我们已经保护起来了。其他两个源头如您所见,军器诸坊被拒绝入内,而配置了弩机的部队就更不要说了。”
“魏国老鼠的行踪呢?”
“已经通知各个关口严查,南郑的各大客栈与酒楼等公共场所也布下了暗哨。目前还没有什么收获。”荀诩又死性不改地加了一句,“放心,我们会捉到老鼠的,只要我们有耐心……与配合的合作伙伴。”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阴辑不太高兴地教训说,荀诩对于这位情报工作的老前辈不敢不尊敬,于是乖乖闭上嘴。
阴辑咳嗽了一声,象是给学员上课一样缓缓说道:“以我们在陇西的经验,派驻一名与当地居民有相同文化背景——比如我们就曾经发展过羌人——的间谍往往会更容易在当地得到支持,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去查一查五斗米教的信徒,也许曹魏的同行们思路跟我们一致。”
荀诩看了冯膺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答道:“已经针对这种可能调查过了,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冯膺在一旁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
“说起来……杨参军怎么没听完孝和的报告就走了。”马信张望了一下门口,姚柚接口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他关心的,杨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口气说不上是陈述事实还是讽刺。
第七章 二月二十七日
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于南郑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围墙将其与外面的城区隔开;围墙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砖筑成,异常厚实。府外连接着城内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还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卫士监控。当年这里曾经是张鲁祭天的场所,后来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汉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办公地点是设在南郑城正中的张鲁寝宫,后来谨慎的诸葛丞相为避免被人说有割据之心,便从寝宫搬到了现在的地方。
蜀国的首都在成都,但每当诸葛丞相到汉中主持国务的时候,这里就是整个蜀国的实质心脏。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并不像它的功能那么华丽,只不过是三排普通的砖石结构平房,以平实的瓦顶走廊连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调。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着三棵桑树,门前日夜十二个时辰备有快马与信使。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与务实态度。
杨仪来到丞相府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不过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现在仍旧是办公时间,所以当杨仪提出要求见诸葛丞相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