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6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
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
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妾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复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
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议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些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现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睹,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倒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
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倒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多癞子做了,自己现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
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媛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老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人可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领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
邻翁回复了金老大。择个吉日,金家倒送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生贫苦,无不相谅,倒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妇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多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子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人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
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鼓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锺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叔公!”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
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儿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吵闹了。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右,闷闷不悦。忽动一个恶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华。
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马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吩咐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桨,移舟于十里之外。
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坠水,捞救不及了。”即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只道主母真个坠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天缘结发终难得,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拼着必死。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扎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谢。许公吩咐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的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免随班参谒。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依玉树,何幸如之。岂似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即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
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处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言毕,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
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
到晚,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