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苔绿-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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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得不到一丝一毫被需要的感觉。
妻子的怨恨也许是有道理的。对我而言,写歌就好像经营一段恋情,有如缠绵的爱抚,一点点爬上人的肌肤,充满身体内的所有细胞。但是工作之外,我的爱和普通人一样多,不,也许是比普通人还少,这就好比宗教,可以给别人温柔和慰藉,而给不信教的我却是根深蒂固的抗拒和被强迫付出的烦恼。
“乔什,你是一个傲慢的男人。”这是分别前妻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对她唯一清晰的记忆。她的笑容比她的蓝眼珠还要淡,有一点春的嶛峭和忧伤,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想到这些,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去厨房冲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瑞纳多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啜了一口,蹙起眉毛,你怎么还是这样喜欢喝清咖啡!用表情这样说着,他抓起了小草篮里面的糖袋,粗鲁地撕开。
“乔什。”温迪从门口探进脑袋,“妈妈的传真也有你的一份,现在就给你吗?”
“嗯。”
我走过去接,传真上是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不多,只有短短几个字。可我明白里面想说却又没说出来的话,一个母亲,在这个时候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会有多么伤心和难过,纵使她一直是那么坚强的人。
〈亲爱的乔什,谢谢你这一年对温迪的照顾。〉
瑞纳多好奇地凑过来瞄了几眼,“那位天才大提琴手?”
“是的。”
艾维塔,艾维塔,我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曾经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听觉,无法拉大提琴后移居了西班牙。至今意大利的人们都无法忘怀她那足以打动整个世界的琴音。
“湿而欲睡的青芬,我一定是在刚才走过了顶点。”
瑞纳多感怀似地念了一句,这是蒂丝黛尔的诗,是我过去最爱用来描绘艾维塔的言语。接着他恶作剧地笑了一笑,用指关节敲敲那张传真。“你的初恋情人?”
我一愣,回答慢了好几秒钟,“开玩笑。”
吃过午餐,我和瑞纳多又谈论了一会儿新专辑的事情。
视线不经意从落地窗望出去,温迪正从车库里面拿出水管给草坪浇水。那孩子并不畏惧气温,还非常享受阳光的抚慰,杰斯珀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
看得出他很高兴,或许是因为晚餐我们会买他最喜欢的兰姆酒蛋糕。隔着玻璃应该是听不到的,可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正呢喃般哼唱的歌曲,那柔软和模糊的腔调,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停顿下来。
我侧过头,正好对上瑞纳多窺探我表情的目光。有的时候,他的感觉非常敏锐。
“怎么了?”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瑞纳多举高咖啡杯向我示意,“老伙计,再谈一次恋爱吧。”
我啼笑皆非,摇摇头,交叠起双腿,“瑞纳多,你以为我现在几岁?四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不再是年轻人了。”
3
一年前——
我走出机场时,略微敏感地看了看四周。
青年伫立在银白的汽车前面,双臂抱胸,神情复杂地注意着来往的人群,视线停滞在我身上以后缓慢地挥了挥手。
“戴安?”
长大了很多呢,分外端整的额角和鼻梁,颀长的身躯,还留着长发,再也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酸涩感。
“……”不知为什么有被瞪了一眼的感觉,青年抿紧唇,走到另外一边打开车门,“隔了那么久,你还是能把我和哥哥分辨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我坐进车,把行李丢到了后座,顺便把薄外套脱了下来,西班牙的天气要比意大利热得多,“你们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非常相似的五官,可戴安笑起来,总有种淡淡的挑衅气息,严苛而尖锐,沉默下来就更加冷淡了。而温迪的微笑,明亮快活,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酒窝,眼睛璨然闪烁。
十多年没有往来,但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事情我依然知道一些。
戴安是小有名气的舞台剧编剧,他的剧本瑞纳多看过几部,非常喜欢,说其中充满了对生命高洁和纯粹的美感,这也的确很符合戴安的风格。至于温迪,则一如既往热爱着他的足球,从巴塞罗那的二线队到一线队,两年都是西班牙甲级联赛的最佳射手。如果没有那件不幸的意外,也许他真的能亲手抓住他自小就一直追求的梦想。
望着背后小心倒车,戴安的表情有些冷淡。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喜欢我,我曾猜测这或许是对年长者的敌意。
戴安的目光落在前方,很专心开车的样子,摆明了拒绝交谈。我笑了笑,顺其自然吧,只是偶尔瞥过戴安的侧脸,很自然地会想起他的双胞胎哥哥。
我刚认识温迪时,他还小,个子矮矮的,手脚也不长,那时他应该正处于一个男孩最难看的时期,可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总是在阳光底下跳来跳去,却从来没有晒出过雀斑。
我和他们的母亲时常在庭圆里的七叶树下,摆一张小圆桌,一面喝下午茶一面聊天。大约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兄弟就会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地从足球训练场回来。小时候的戴安很内向,和现在大不一样,他老爱粘着温迪,两个人形影不离。所以纵使他不适合踢足球,却还是和哥哥一起参加了训练。
宽宽的街道,两侧的大叶桉几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树洞,枝叶的缝隙将普露士蓝的天空分割成无数小块,光斑和阴影一次次重叠,又一次次错开,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便由远及近,一点点传来。
“妈妈。”两个孩子把车放下,先去亲亲艾维塔的脸颊。接着戴安对我爱理不理,而温迪会立刻过来问候我,拉我一起去玩颠球游戏。
“真难得,这孩子那么喜欢你。”艾维塔总是微笑着这么说。
“戴安,你妈妈好吗?”我先开了口,长久的时间里如果说一点想念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她很好,附近有很多人喜欢光顾她的花店。”
“是吗?那太好了。”
我和他们的母亲艾维塔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年我还在读罗马音乐学院,她大我五岁,因为拜访朋友而来到那里。
是偶然间见到她的,可我现在依旧记得如此清楚,她坐在一张红木椅上,抱着大提琴,正拉着巴赫无伴奏组曲的第七号。
雪白的裙摆拖至地面,她的面孔藏在藤蔓形成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身体暴露在阳光中,右手持弓,有如白色的长春藤,一下,一下,在向谁招手。
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弦乐声?
如此温柔,如此渴慕,就像清澈冰凉的海水,一下一下撩拨人的脚尖,诱惑人溺毙其中。
我被她的大提琴声攫获了,沉浸在满溢的情感里,天地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想到了那一句诗,把他忘掉,就像忘掉一朵花。
我震惊于她的美丽,那种美是不平凡的,且拥有着比谁都要优美的灵魂。我想,任何人都会爱上这样的她,可是,可是也仅只于此了。
也许,如果我不知道她还深爱着去世的丈夫,那份憧憬迟早会变成恋情。但既然了解,那一切在懵懂的时期就烟消云散了。对于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坦然地去尝试,即使时光倒流,我依然还会那样做。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觉得郁闷,原来从年轻时代开始,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我们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延续到那场事故之前。
车祸让她失去了听觉,也同时让她失去了大提琴。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他们全家移居到了阳光充沛的巴塞罗那。
十几年来,一到节日我就会收到问候的传真或者明信片,有艾维塔的,也有温迪的,这些都保存在我的抽屉里。
我一直失神地望着车窗外,脑海里掠过了很多美好而温馨的往事,那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我还是那样一个年轻人,自信,矜持,充满了幻想。也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什么,戴安忍不住好奇瞄了我几眼。虽然不喜欢我,可毕竟还只是孩子,我这么想着,无声地笑起来,旅途的疲惫也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从干道转入一条平行的小巷,十分狭窄的,只能供一辆车通过。光线有点幽暗,大树细长的气根一直拍到车的玻璃窗上,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眼睛适应了光线的亮度,首先见到的是一大片熏衣草田,挺直的枝梗上盛开着淡紫色的美丽花朵。我打开车窗,一阵微风温柔地掠过鼻尖,充满绿色气息,夹杂着各式各样奇妙的芬芳。
在鹅卵石小径前迎接我的,不再是记忆中少女一样的艾维塔。她的脸圆润了,一些尖锐的棱角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了,比以前更像一个母亲,仿佛从身体内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见到我,她把沾满花泥的手往工作服上抹了抹,向我伸张开双臂。
“乔什。”
我回应地拥抱她。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我知道,她还是在像过去一样真挚地喊我的名字。
客厅里面的落地窗都开着,正对一条清澈的小河,河岸又是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树林,说是家,乡村气息却浓厚非常。光亮的柚木地板上散落着很多园艺工具,各式各样的花苗,还有一束束刚剪下来的玫瑰和紫丁香。
“妈妈,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东西不要乱丢。”
戴安的太阳穴猛烈跳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四处收拾。屋子的四角放置着许多观花观叶植物,洋溢着一股温暖。戴安一面把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中一面和艾维塔说话,他说话时面向他的母亲,语速并不快,我猜想艾维塔应该是懂唇语的。
艾维塔看向我,很自然朝我打手语,做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我看不懂,投来一个歉意的微笑。她找来了纸和笔,拉着我到一旁的藤椅坐下。
停下笔,她用手指指忙碌的戴安,随即侧过头,我们四目相接,下一刻,都笑了开来。
老实说,一开始想到要见她,我不是没有疑虑和不安的。听不见的她,不再拉大提琴的她,要用手语才能沟通的她,这些都不是我熟悉的,可是在彼此的笑容中,那种违和感逐渐消失了。
〈过得还好吗?〉
我想了一下,落笔,把纸张推到她面前。
她的神态柔和,沉静如水,发稍和颈后闪烁着一片芒草般的日光,〈一开始是很辛苦,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而我也找到演奏大提琴之外的生活。〉
她为了写字而低下头,亚麻色泽的长发从肩头软软滑落,犹如瀑布,上面闻不到过去常常飘散的甜甜的香水味,只有花的清新气息以及小松饼的味道。
笔尖停顿了一下,她反问我,〈你呢?〉
〈还在唱歌,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我有好几个顾客都是你的崇拜者呢,温迪也有几张你的专辑。〉笔尖划过白纸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屋子里超乎想像地静谧,纱窗帘顺着风略微地鼓胀,好像下面正有一只小鸽子在扑哧扑哧扇翅膀。
我凝视着彼此藉以沟通的纸张,微蹙起眉心。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要介意,至少我曾经听过很多美妙的音乐,现在它们都沉睡在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这还是你说的呢,无论什么样的记忆都会回到这里,经过时间的沉淀,最终治愈人类所有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