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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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闻言一惊,默默与尚骜相视,目光寒冷冰凉。
“你……通知雍州郡守葛昶,告诉百姓,朝廷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要他对老百姓态度谦恭一点,必要时任打任骂,绝不能还口,更不能摆什么官威。”皇帝指着韦璧吩咐。
“是。”
“还有……马上将赵王护军首领贾自奇关起来,要御史、廷尉依照刑律斟酌着办。让邢度舟一定要竭尽全力安抚奚氏、陈氏、李氏三族,以朝廷的名义,公开为在这次殴斗中死了的百姓举行奠仪,让三公九卿,宗室子弟通通去参加!另外,着礼官大夫给朕拟个罪己诏。”
“臣遵旨。”
韦璧拱手应下,抬眸看了尚骜一眼。只见他已是面色灰败,如丧考仳,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韦璧走后,阁内极静,便是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出点响来。皇帝撩袍坐在榻上,竟还有闲情自顾自地摆棋自弈,让尚骜更是心惊胆颤。他向来知道皇帝的秉性,先前对他又骂又踢或许还能给他一条活路,可眼下……
过了半日,皇帝方语气平稳地缓缓开口:“治国之道,有三样最重要:刑、赏、教。这点太傅教过,你应该清楚。”
“是……臣弟……臣弟……”
“刑赏不举,这天下就没有公道。”
“是。”
“你是朕的手足兄弟,朕本应该爱你敬你……可老百姓却是朕的子民,是国家根基、是载舟之水。你也看到了,如今民怨沸腾,雍州城人心不稳,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办?”
“贾自奇是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我……我只是多喝了两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皇兄,你饶了我一命,我不当这赵王还不行吗?”尚骜泪如泉涌,跪着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大声求饶。
“他的死不足以平民愤!”皇帝表情冷淡,说话掷地有声。
“九哥……九哥,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尚骜几近绝望,却还在做垂死挣扎。
“……你,就当为国牺牲吧!”
“赵王杀不得!”突然之间,一个清澈的声音在阁外响起,太后一身华服,跨了进来。
43
43、君子好逑 。。。
“母后。”皇帝将手中的棋子掷入棋匣中,起身来给太后见礼。
“太后……救我……救我!”尚骜一见太后,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直扑过去拽着她的霞色裙裾不放。
太后嘴边噙着几分笑意,伸手去抚尚骜头上的高冠,柔声说:“骜儿不怕,让哀家和皇上说说话,你先下去。”
尚骜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多番回顾,终于退了下去。
“下棋呢?”太后拉着皇帝,同他一起坐在榻上。
“母后怎么来了?”自洪德年始,卫氏得封隆庆太后以来,一般都是皇帝去涵碧殿向她请安见礼,她却从来不曾跨入过广弘殿内阁。此番她并无事先通传,竟独自前来,让皇帝很是惊讶。
“哀家再不来,骜儿就死了!”太后言语虽厉,可笑容却依然是明丽动人,无懈可击。
皇帝敛眉垂目,低声说:“城郊殴斗的事,想必母后也已经听说了。如今百姓群情激愤……”《|WrsHu。CoM》
皇帝话音未落,却突然被太后打断:“军士与百姓私斗固然该死,可刁民乱法一样可使国无宁日。他奚、陈、李三族死了亲人,为什么不去雍州郡守衙门喊冤,反而自己抄着家伙就和护军干上了?说白了,他们这起子贱民,私斗乱法,更为可恶。哀家提醒你,尚骜他不是一般宗室,普通藩王。他是先帝第十子,是你亲封的赵王,是你的手足兄弟!你一刀将他宰了,那些围在雍州郡守衙门外的老百姓是高兴了,可他们回头又会在背后怎么说你?为固皇权心狠手辣,连手足兄弟都不放过……这就是老百姓的嘴皮子,翻过来是一套,翻过去也是一套,你要深思!”
皇帝重又将棋匣中的棋子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闲闲说道:“母后教训的是,是朕欠考虑了,那好……赵王尚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下旨削他爵位、撤他藩地,贬为庶民,让他也去尝尝当‘贱民’的滋味。”
“不行!”太后秀眉皱起,面露不悦之色。
皇帝看着太后,竟是笑了:“母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赵王他惹了那么大的祸事出来,朕还要赏他不成?”
“尚骜不能杀也不能废,这里头有两层原因。其一,你登基不过三年,情势都尚未看清,赵王藩地一撤,别的藩王犹如芒刺在背,他们会怎么想?这招杀鸡吓猴,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藩王中,胆子小势力弱的,固然会夹起尾巴来做人。可胆子大势力大的,只怕就会狗急跳墙了……这于国于你,有什么好处?其二呢……”太后说到这里,竟突然停了下来。
“儿子特别想听这其二到底是为了什么?”皇帝将身过来说话。
“母亲不瞒你。”太后突然改口称自己为母亲,让皇帝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我大庆年间进宫,不过是个小小的良家子。当年我因尚不明白内廷的规矩,无意中冲撞了皇后王氏的凤驾。王氏氏族出身,是何等的盛气凌人……她根本不屑同我说话,只让她身旁的女官将我一顿臭骂,还罚我在中宫的外场整整跪了三日。这些年,每到刮风下雨,我的腿脚还会痛,太医说已成顽疾,这辈子是治不好了。就是这份痛,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三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太后的眉眼深处,未能藏住那些时光久远的无助往事,让皇帝一时颇为动容。
“那三日,内廷所有的人因畏惧皇后,没有人敢来看我,也没有人敢给我东西吃,惟有尚骜的母亲秦夫人看我堪堪欲倒,走过来扶了我一把……后来我蒙受帝宠,在内廷足可以和王氏抗衡,人人都来讨好我,那些奉承的话和矜贵的礼我听过不少,也收过不少。可直到今日,惟一能让我想起来的恩情和帮助就是秦夫人当日的相扶之恩。也正因为如此,我与秦氏一直交好,我还保她去赵地当了封国太后。你母亲向来恩怨分明,你若杀了尚骜,废了他的王爵,你让我如何去面对秦氏?”
阁中沉檀细细,香气温和绵软。皇帝和太后一时无话,皆盯着金砖上窗格的淡淡投影,各有心情。
半晌,皇帝先站起来,开口说:“今日听母后一番回忆,朕才知道往事唏嘘。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珍惜今日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得来不易。对赵王削爵撤藩固然风险重重,可眼下变生肘腋,轻则引起民变,使得朝廷与百姓离心,重则给他人以可乘之机,动摇社稷根本。”
皇帝言语未尽,悠悠长叹一声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母后向来睿智,眼下,究竟是该维护秦夫人的儿子,还是母后您自己的儿子,请母后定夺。”
太后眯起眼来,久久地凝视着皇帝,半响之后忽地粲然一笑:“好!那就撤了赵地,废了尚骜!”
白府院中,黄菊盛放,秋意盎然。
乐歌服侍完乐申吃饭后,见日头不错,便将饭桌挪到院中,煮了一锅白粥,拼了四样小菜,在一旁等着白子安练完功来吃饭。
月余来,乐申的身体恢复神速,竟可以在旁人的搀扶下,出来走走。太医局安裘断言,只须几日,乐申就可以痊愈。白子安肩上的伤本就不算特别严重,在乐歌的悉心照料下,他心情愉快,能吃能睡,身体竟比先前还更好了些。
此时,他正在练剑,勾挑挥划,起腾挪跃,剑气寒光掠影,撞在院中的花树上,发出“嘭嘭”的闷响。他偶有回头,便见乐歌青裙玉面,正低头在一旁摆放碗筷。
白子安凝视良久,突就想起自己早年在北军历练时,也曾和同袍在星空下饮酒,互诉心事。对男子来说少年心事,无非是家族功业、青史留名。偶有人提起娇妻爱侣,都被会大家轮着耻笑一番。他往昔的人生中,从来不觉得女子有多可爱,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对某个女子朝思暮想,求而不得。
他正想着,乐歌突然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唇角微微扬起。这笑容犹如一掬春水缓缓流入心涧,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良辰美景,槐荫树下,她为他洗手做羹汤,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家”的感觉。
乐歌见白子安收了剑,只盯着自己看,脸立刻就红了。她连忙找了些话题来说,用来消除尴尬:“我一个月都没出过门,不知赵王案如何了结?”她一边说一边将菊花百润汤盛了出来,放在桌上,示意白子安过来喝。
白子安将剑搁在一旁,撩袍坐下,拿起碗来先喝了一口汤,连声赞了她一番,后又恢复神色,淡淡说道:“始作俑者赵王护军首领贾自奇被凌迟处死……参与殴斗案的百名赵王护军都被绞杀。那日在刑场上可以说是血流成河,雍州城的老百姓几乎人人都争着要去观刑,所以,白河邢场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比每年一度的赶集日都要来得热闹。”
“那赵王呢?”乐歌坐下又问。
“赵王可就惨了……藩地被撤,爵位被削,如今只是庶民身份,连自家的宗庙祠堂都永远不能再踏足一步。赵王之母秦夫人因赵王之事,大病了一场,前两日听说已经殁了。”
乐歌听到这里,心中一凛,赵王之事让她不得不又想起了雍王。这次护军百姓殴斗大案,固然是赵王驭下无能,犯了失察之罪,可排挤骨肉兄弟,向来是尚隐的行事作风。帝王之家,没有手足之情,而帝王之心又是这般难测,有时候责罚不见得就是厌恶,恩宠也未必就是欢心。
“皇上的‘罪己诏’真挚诚恳,情致感人,如今雍州城的老百姓人人都在夸赞皇上虚怀若谷、才德昭昭。”
“哼……白大人久经官场不会不知道,这些不过是礼官大夫的一支笔而已,矫情造作,官面文章。”
乐歌尽量想控制自己,不要在白子安面前评论尚隐的为人和政德,可每每还是控制不住。
白子安放下碗筷,长叹一声说:“你对皇上有些偏见……我与他一同长大,他还是陈王的时候,我们应该算是亲密无间,彼此心事皆不隐瞒对方。他行事做人,控制有度,这说难听些叫做心计深沉,步步为营,可说好听些却是长于谋算,运筹帷幄。为人君者,高高在上,眼界想法都与我们不同,也应该与我们不同。”
“你与他情份不同,所见所得自然都是好的。”
“他以一片挚诚待我,风光霁月。再说了,我们之间也不是一时一刻,都相处好多年了。”白子安深深地看了乐歌一眼,心中惊疑不定,突然语出惊人:“你不甘心,也从未甘心过……那日在寒山,你让申儿发誓不报仇,可你自己却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乐歌与他对视,目光极是平静。须臾,她又微微一笑,明眸流转,目光盈盈:“我乐家不能不振兴,谋逆之冤也不能不被洗雪,可这一切都要靠申儿去实现。我没有任何企图,我的余生只为申儿活着,照顾他,支持他,我从未想过报仇。”
“听我的,不要报仇。”白子安眸色渐深,缓缓对她说:“且不说报仇之事能不能成功……人活这一辈子,要日日夜夜怀着仇恨,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折磨。我希望你永远开开心心的,不要用仇恨来束缚自己。你瞧这珍馐美酒,清风明月,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你该好好体会。”
“白大人先前说,皇上对你挚诚一片,风光霁月,可我不禁想问一句,若有一日,挚诚不再,信任不存,你会怎样?”乐歌咄咄之言,让白子安语塞,两人相对,又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