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状闪电 作者:刘念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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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晨光部队来到出发的码头上,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那50条渔船停在港口中,在晨雾里随波微微起伏。
在登船前,林云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赶到了,车上放着几个大迷彩包,她将那几个包搬下车,打开来,里面装满了军服。晨光部队在营地就换上了发着海腥味的渔业公司的工作服,这些军服显然是他们留在营地的。
“林云,你这是干什么?”康明中校问。
“让战士们都穿上军服再套上工作服,作战动作完毕后立刻脱掉工作服。”
康明沉默良久,缓缓地摇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晨光部队有自己的准则,我们不能被俘,让船上的海军同志们穿吧。”
“中尉以上的军官另当别论,但执行这次任务的战士都是雷秋机枪的射手,他们知道得很少,关于这事我请示过,上级是默许的,真的,请相信我!”
林云说的也是实情,在晨光部队训练初期,按康明的意见是要训练多面手,既能使用又能维护雷球机枪,但遭到林云的坚决反对,她极力主张将武器操作和技术维护人员严格分开,后来就照她的意见执行了。对于雷球机枪的射手,不准拆卸武器,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武器的原理和人和有关技术信息,只管使用。甚至直到现在,所有的射手都不知道他们发射的是球状闪电,只以为是指挥官向他们介绍的一种电磁辐射弹。现在看来,林云这样的做法不只是出于保密需要,实在是用心良苦。
“这样的任务,在现代作战中已经很少见了,如果攻击失败,只要能及时销毁武器……我们真得不能对战士们要求更多了。”林云真诚地说。
康中校由于了几秒钟,对部队一挥手:“好吧,立刻穿上军装,快些!?”说完他转向林云,把一只手伸给她,“林少校,谢谢”
“从这件事上,你也能看出林云的脆弱之处。”丁仪讲到这里时说。
十分钟后,这50艘渔船陆续开出了港口,这看上去是一幅典型的清晨出渔的图景,谁也不会想到这些简陋的小渔船要去攻击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
战争史上的辉煌时刻似乎已经到来。
但就在第一批球状闪电即将飞抵目标之际,它们的弹道突然被无形的巨手弯曲了,那些球状闪电或者向上射入空中,或者向下掉入大海,或者向两侧飞去,从目标的舰首或舰尾远远地飞过,而这些球状闪电在飞至相邻的军舰时,会再次改变方向。仿佛舰队中的每艘军舰都站在一个巨大的球状闪电无法穿透的玻璃罩中。
“屏蔽磁场!”
这时康明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这无数次出现在球状闪电武器研制者噩梦中的东西,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
“全体攻击部队,停止射击!销毁武器!”康明大声命令。
一名晨光部队的上士按下了雷球机枪上的那个红色按钮,然后与其他人一起把它从船上推下海去。时间不长,听到水下传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海面滚出的浪涌使船摇晃起来。这是作为机枪能源的超导电池短路后发生的爆炸,其威力相当于一颗深水炸弹,雷球机枪现在已在水下被炸成碎片了。
从所有渔船上射出的球状闪电串同时中断了,舰队上空飘行着大群失去目标的球状闪电,它们拖着的尾迹在空中指出了一幅发光的巨毯,球状闪电发出的声音也有整齐划一的呼啸变成了杂乱的蜂鸣,仿佛是一片凄厉的哀鸣。
康明看到了驱逐舰上舰炮的闪光,但它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当炮弹击中指挥船时
,他正看着远处的海面,那些落入海中的球状闪电仍在水中幽幽地亮着,像发光的鱼群。
舰炮密集地响着,舰队两侧的海面上,夹带着渔船碎片的高大水柱此起彼伏,当三分钟后射击停止时,五十艘渔船全部被击沉,这些船太小了,大部分不是沉没,而是被大口径炮弹直接炸成碎片。
球状闪电以电磁辐射形式发散自己的能量,很快相继熄灭,电离的空气在地舰队上方形成一个荧光华盖,而海面则因球状闪电的电磁辐射而覆盖了一层白蒙蒙的水蒸气。有几棵长命的球状闪电在空中渐渐飘远,像随风而去的几个凄凉的幽灵。
敌人是如何得知球状闪电武器的存在,并建立起相应的防御系统,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些零星的线索:一年前在南方的试验靶场,雷球机枪射出的球状闪电在失去我方观察者后仍未进入量子态,说明已有其他观察者;核电厂行动几乎可以肯定是球状闪电武器秘密的另一次泄漏(当然也不能就此认为这次行动是错误的)。敌人不太可能知道球状闪电的基本原理核武器的技术细节,但他们也同样多年研究过这种自然现象,甚至还可能像西伯利亚3141项目那样进行过大规模的应用研究,所以推测出那些零星的情报中显示的是什么东西也并不困难,而电磁场能够对付球状闪电产生作用,也是学术界早就知道的事,与球状闪电的本质无关。
在回研究基地的运输机上,林云抱着钢盔蹲坐在机舱黑暗的一角发呆,她那本来就纤细的身躯缩成一小团,像一个在寒冷的旷野中迷路的小女孩儿,看上去是那么孤独无助。丁仪看到她,顿生怜悯之心,就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安慰地说。
“其实,我们的成果还是很伟大的,通过宏电子,我们可以从宏观上看到物质最深的秘密,这在原来只有进入微观世界才能看到,与这项成果相比,球状闪电的军事用途真是微不足道……”
“丁教授,被球状闪电烧毁的人是处于量子态吗?”林云打断丁仪的话没头没脑地问。
“是的,怎么?”
林云把下巴支在放在膝盖上的钢盔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您说这是有可能吗?”
“理论上……也许有吧,但概率太小了,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
“那就是有可能了。”林云喃喃地说。
“什么?”
“丁教授,我可以再乘一艘小渔船接近敌人的舰队”
“……干什么?”
“在那里用球状闪电把自己烧掉,那样我不就变成量子战士了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想啊,量子态的我可以潜入航母,敌人不可能发现我,因为他们一看到我,像您说得那样,我的量子态就坍缩了。航母上有大的弹药库,还有几千吨的燃油苦,只要找到这些地方,我就能很轻易地摧毁航母……”
“林云,我发现这次失利让你变成小孩子了。”
“我本来就不大。”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到基地还有两个小时,睡一会儿吧。”
“我说得没有可能吗?”林云从钢盔上转过头看着丁仪,那目光像是在祈求什么。
“好吧,那我告诉你量子态究竟是怎么回事;量子化的你,哦,假设你已经被球状闪电烧掉了,只是一团概率云。在这团云中,你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并没有决定自己在哪里出现的自由意志,在概率云中的什么位置出现、甚至出现时是处于生还是死的状态,都不确定,都要由上帝扔一个 筛子来决定。如果在渔船上被烧掉,那么你量子化后的概率云就是以渔船为球心,在周围的空间中,航空母舰上的弹药库和油库只占很小的比率,你最可能出现在海水里。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有中百万大奖的概率,出现在敌人航空母舰的致命部位,你在那里是处于活状态吗?你能在那儿呆多长时间?一小时还是零点儿几秒?同时,只要有一个敌人,或一台敌人的摄像机看到你,你就立刻坍缩回概率云球心那一堆灰的状态和位置,等待着下一个中百万大奖的机会,而另一次机会到来时,航母早已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地球上可能已经没有战争了……林云,你现在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看到各种各样的幻象,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林云突然扔掉钢盔,伏到丁仪肩上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纤细的身躯在丁仪怀中颤抖着,仿佛要把有生以来的悲伤一下子发泄出来……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讲到这里,丁仪说,“我本以为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在理性思维之外的其他感情中能进能退,以前的几次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但现在我知道,除了理性外,还有一种东西能占据一个人的全部身心……我发现这时的林云真的变小了许多,以前那个向着目标冷酷前进的少校,现在这个脆弱无助的小女孩儿,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也许两者合起来才是吧,比起你来,我更不懂女性。”我说。
“江星辰阵亡后,她的心情就很压抑,这次失败已经突破了她的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这种状态不太好,你应该与她父亲联系。”
“看你说的,我怎么能同那么高级别的人联系上?”
“我有林将军的电话,是他亲自给我的,托我照看林云。”我发现丁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没有用了。”
丁仪的话让我惊恐,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丁仪前面的讲述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伤之下。
丁仪站起身,走到窗外,默默地看着外面凄冷的雨夜,良久才转过身来,指着桌上的一空了的酒瓶问我:“还有吗?”我又摸出一瓶酒,开盖后给他到了半杯,他坐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杯子说:
“后面还有事儿,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事儿。”
弦
这次致命的失败后,球状闪电武器的研究和部署工作都停止了,人员也大量调出,虽然机构还没有取消,但整个基地处于萧条之中。正在这时,张彬去世了。
“张彬毕竟是国内球状闪电研究的先驱,我们决定遵照他的遗愿,用球状闪电为他举行葬礼。这就涉及到保密方面的问题,由于你已是圈外人了,所以就没通知。”丁仪解释说。
我轻叹了一口气,在这个非常年代,导师的离去对我的触动也不是太大。
葬礼在研究基地的闪电试验场举行,这里现在已杂草丛生,人们在场地的中央清出了一块空地,张彬的遗体就放在那里。当所有的人都退到一百米的安全距离后,一棵被激发到很高能量的球状闪电以很慢的速度从试验场的一角飞向遗体,它在遗体上空缓缓飘行着,发出低沉的云乐,仿佛在讲述着这个平凡的探索者遗憾的一声。十多秒钟后,球状闪电在一声巨响中消失,遗体冒出了一缕白烟,覆盖着的白布塌了下去,下面只剩下很细的骨灰了。
由于基地的工作都停止了,丁仪便回到物理研究所继续宏电子的理论研究,他在市里错过了张彬的葬礼。他见过张彬保存下来的计算稿,其工作量令他震惊。张彬在他的眼里,是属于那种没有想象力或机遇去发现真理的大道,而在泥泞的荒原上终结一生的人,既可敬又可怜。他觉得自己应该到这位先驱者的墓上去看一看。
张彬的墓在八达岭附近的一个公墓里,林云开车送他去。下车后,他们沿着一条石径走向公墓,脚下踏着一层金黄的落叶,长城在满山红叶的远方露出一段。又是秋天了,这是死亡的季节,是离去的季节,也是写诗的季节。正在落下去的夕阳从两座山间的缝隙中射下一束光来,正好照在那片林立的墓碑上。
丁仪和林云在张彬简朴的墓碑前静立着,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去。
“金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们不能同时去涉足,
但我们却选择了,
人迹罕至的那一条,
这从此决定了
我们的一生。”
林云喃喃地吟起了弗罗斯特的那首诗,声音像林间的清泉。
“想过再选择另一条路吗?”丁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