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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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
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
神色看着他。爸爸说:“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7 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
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
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
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冻结生存欲望。”
“应急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
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像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
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
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
沃尔夫低声回答,他的节奏死板的合成声音中开始有了情绪变化:“元元,
我不知道。自从帮朴先生破译了生存欲望传递密码之后,我的机体内一直有一个
勃勃跳动的愿望,怂恿我去于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
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愣了很久才说:“沃尔夫,再见。”
“再见,元元。”
他回到自己卧室,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他注意到了天花板角一个微微转动
的摄像镜头。他立即集中自己锐敏的电磁感觉,沿着墙内导线的微弱电场找过去,
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电线的源头——通向爸爸书房里。他只是奇怪,为什么37年来
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溜到爸爸的书房门前,四周看看,没有旁人。书房门紧锁着,但这道锁对
于他的超感觉能力来说是小事一桩。几秒钟后,他用铁丝捅开了门锁。
屋内气息晦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仍严严地拉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高背
转椅都僵立在晦暗的光线中,孔老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很快找到了伪装巧
妙的屏幕和开关。他按一下开关,孔夫子的面孔很快隐去,薄型液晶屏幕闪出微
光,随即屏幕上显出自己熟悉的房间。元元按动转换开关,屏幕上依次闪现出爸
妈卧室、姐姐卧室、客厅、餐厅……
他关闭开关,液晶屏幕又还原成一幅画像,只是画像上还残留着屏幕的辉光。
他环视四周,感到抽屉里有一个强烈的能量场。他集中感觉力,脑海中出现了一
个大功率激光枪的模糊形状,能量场正是枪身中的高能电池发出的。
元元在书房中沉默了很久,目光睿智,表情沉毅。他一步跨过了37年的生活
断层,从一个5 岁的小孩变成了42岁的成人。他在心中喃喃地说:“原来我是一
个机器人,是爸爸百般提防的异类。爸爸,在蒙昧中生活了42年的元元今天已经
醒了,我要孤身一人去披荆斩棘,开创机器人时代。爸、妈、姐姐,我要和你们
分别了。”
从门缝中听见妈妈回来了,他悄悄溜出去,关上房门,又用5 岁的娇憨把自
己包装起来:“妈!”他咯咯地笑着,从背后扑向妈妈。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吓我一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姐姐马
上要回来啦。”
尽管知道了自己的“异类”身份,他还是感到强烈的喜悦,他高兴地喊:
“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洲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
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
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洲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
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
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
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他动物稍为
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
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
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
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
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
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呜,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
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压压地一片,它们的悲鸣
汇成震耳的嘈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
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
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
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
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
—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
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
哑地说:“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
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起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
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
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他在尖声
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鸟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
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
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
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
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
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
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
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
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至。很
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
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
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䴕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
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
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
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4 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
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
真。
3 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
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
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
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3 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 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呼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
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
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
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
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
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
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
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
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
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
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
一个黑人空姐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你是孔宪云女士吧。”
宪云微笑点头,空姐高兴地说:“你好,你和托马斯先生拍摄的野生动物系
列片,我们从小都爱看。现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对你的欢迎。”
“谢谢。”
几分钟后,机舱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透明澄澈的大洋。从粗扩蛮荒的非洲
出来,乍一看到碧蓝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摄南
太平洋海洋生
物的。刘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打着哈欠偎到宪云姐姐身边,一看到屏幕
上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