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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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针顶针地说话龇你们麽?咱们都是一宫里侍候着的,你们做坏了事,我能捞着什么好?凭我训你们几顿,也是为你们好——那些烂舌根的话,能听么?要是吹偏了风,叫娘娘听了去,可怎么成?”
楚姜盛了碗姜汤分派来:“好姑奶奶,打紧喝了吧,娘娘还没好,没的再糟了自个儿身子,”因向身边众人道,“你们好好儿排着队,外头进来的每人都得喝上一碗姜汤,祛祛寒……”
蕊儿仰脖,一碗姜汤囫囵灌了进去,抡大袖紧擦了擦嘴边,楚姜因笑:“这样的,小子似的,哪像个姑娘家家。”蕊儿也笑:“服侍娘娘还管姑娘不姑娘么,楚姜姐姐,我倒告你,现在娘娘性子是冷清了些,不太爱玩闹,若是在从前,愈小子样的,娘娘愈爱呢,爬树逮蝈蝈儿,哪样是姑娘家家的干得来的!”
楚姜笑的没能耐:“怪道娘娘与你最好,想来你是最对她脾性儿的。”
外头仍然滴着雨,湿漉漉,滴答答,光听着就怪难受。早春空气湿薄,又是寒浸浸的,穿堂风算是带了些烈性儿,灌进脖子里,可冷。
楚姜向来心子细,因瞧着窗子漏了头发丝儿似的几道小缝,冷风兹兹从那里冒进来,浸的暖炉洇出的热气一下就没了,贴着窗缝儿那边,整个人透心透骨都是冷的。便剪了几条细绸来,细细沿窗缝给堵上了,一丝一丝儿,慢慢地把边角抠进去,直塞的结结实实。
蕊儿拿了大烛来,端着烛台给她照着,却忽然说道:“楚姜姐姐,这事儿……须禀陛下么?咱们娘娘,烧成这个样子,也不知几时能清清醒醒说会子话……”
这边说着,那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淌。
楚姜心底沉叹一口气,旁的人不清楚,那些个须须角角的,她还能不清楚么?这会子禀陛下有甚用,皇帝心那一头系着平叛诸事,这“叛乱”还是堂邑侯陈午牵头的,这会子去建章宫走那么一遭儿,可不是在提醒他,皇后娘娘陈阿娇罪有应得么?这么一来,哪还能牵念甚么夫妻之情,不牵累陈后已是不错啦!古来帝王哪有讲心的?当朝少年天子,只怕冷心更甚。
再说,长乐宫那边,恐怕早就乱作一团,老太后咽了气,贤孙却不急着入殓,甚至连皇祖母唁信都要瞒,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君心难测呀。朝上诸位臣工尚不能与野心勃勃、纵横捭阖的少年天子周旋,她们宫女子那点儿小心思,哪算计得过皇帝?
楚姜微微蹙眉。只似半朵将蔫未蔫的桃花耷拉缀在眉间,浓浓忧色浅浅淡淡地画在那里,微一蹙,那花儿才真真要蔫掉了。她强忍伤悲,笑了笑:“还是报罢,皇帝肯来不肯,那是天子自家的忖度,咱们没的多话,陛下若念旧情,又事务冗繁,亲自来不得,好说也得派个太医令来瞧探瞧探,有医先生在侧,总好过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手脚忙慌不说,还不得事。”
惊蛰。春雨未息。
红绡帐里,春色更浓。皇帝静静躺在那里,呼吸匀停,黄底龙纹软绡内衬贴着他胸膛,一起一伏,平日里被毒辣辣艳阳燠黑的肌肤若隐若现,一段藕似的白生生胳膊从那锦绣被子里伸出来,皇帝乜一眼,语气平静:“怎么,睡不着?”
卫子夫眼中带羞,贴依在皇帝怀里:“陛下,臣妾只怨这样的夜……太短呀,下回见陛下,又不知是甚么时候……”她本就美貌娇怜,这样微微带闺怨的嗔责,从她口里吐出来,非但不招人厌,反而教人心疼,更欲垂泽厚爱。
但皇帝今朝却没有逗美人的兴致,朝堂外疆,烦心事齐涌上心头,殿外檐下雨声搅得人心烦气躁,卫子夫再美貌惹人怜,他也无意消受。因随口道:“你承恩并不算少,若连你都觉日子不好过了,那朕岂不亏负汉室后宫妇人太多?”
他只这样一说,原没有深想。但卫子夫又怎能经耳就过,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因从锦被里钻起,弱怜缩在床一角,轻轻欠身:“陛下恕罪,臣妾……臣妾不会说话,负了陛下一片深恩。”
若在平时,皇帝早就将弱质美人揽入怀里,宠之又宠,今朝却有些厌烦:“子夫,你不必这样,太小心了,朕……不吃人。”
第一次,在春雨韵韵中,帝王的声音,略显无奈。
他轻轻摆了摆手,音色憔悴:“你们都这样……与朕说话,个个小心谨慎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朕……很累。”
皇帝掀起龙凤呈祥双面锦被,起了身,坐在那里,身上软绡内衬被压的太久,起了几道褶。大红明烛噗滋滋滴蜡油,光焰在绡帐外曳动,少年天子的轮廓映在暖色的烛光里,英伟非常。那副相貌,即便在寻常百姓家,也算得美男子。何况他是皇帝,十二旒冕冠加身,行出行来皆是坐龙辇,御色是玄黄,天地之间,只属于他的荣耀,只属于上天之子的万丈荣光!
他器宇不凡,单那一色玄服冕袍,便衬得皇帝普天之下光耀唯出此一人!卫子夫承认,她是爱皇帝的,至少,次次之,爱他黄袍加身,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根本分不清皇帝与刘彻有何区别,皇帝就是刘彻,刘彻便是皇帝。
难道不是么?
很多年以前,也有人与他共寝一张床,她的眉目与眼神,和卫子夫是全全然不同的。她像小鹿,像精怪,那么滑溜,那么趾高气昂,刘彻一瞪眼,生气了,她绝不会诚惶诚恐,她仍是笑,跐溜一声,便像小狐狸似的窜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缠他去上林苑行猎。
多少年了,他再也没能从后宫其他任何一位宫妇的眼中,看见当年陈阿娇的精滑与鬼灵。
阿娇阿娇啊,她们……到底在怕朕些什么呢?
她们……到底爱朕什么?
卫子夫蜷缩在床角,自个儿受着冻,却仍不忘提醒皇帝:“陛下,您把被子拽拽,莫着凉。”她有些愧疚:“陛下……并非臣妾贪宠,臣妾入宫不几年,已生得卫长、阳石、诸邑三位公主,如今……”她面带羞赧,轻轻摸了摸肚子,隔着一层亵衣,仍觉温暖无比:“如今,第四位孩儿又怀上啦,臣妾……臣妾已是知足!方才臣妾失仪,绝非擅宠,实在是……臣妾想念陛下。”
“朕近日常去昭阳殿,确实冷待你了。”
卫子夫仍不敢抬头,低声嗫嚅:“哪里的话,陛下能来瞧臣妾一眼,已是天造的福分……”
“子夫,若朕不来,你会日日盼么?”皇帝忽然道。
他却并不看她,好似对答案也并不期待。只低头,手掌微微屈着,就这么盯着掌中手纹看,极入心。
卫子夫轻轻扯了扯锦被,瘦弱的身子蜷在里面,好似麻袋套着似的,她情思忽动,哽道:“那是自然,陛下是宫中嫔妃美人所能仰仗的天,陛下恩泽,哪一个不翘首相盼?若是一日盼不来陛下,便等一日,一年不来,便等一年……”
“若是朕永远不来呢?”
卫子夫叹了一口气,笑容有些酸楚:“永巷之中,多的是疯妇,大概……那是臣妾的未来。臣妾并不怨,也不会怕,从平阳公主府,登得天阙台,已是三生修来……”
“子夫,你这样好。”
皇帝变了样,若然在从前,说这样软绵绵的温存话,必是情深义厚的,打从眼底里便冒出火来,真真儿的,贴的人心扑扑直跳。
但此刻皇帝眼里空洞的却似丢了魂。
说那样美的情话,却凝那样冷的冰霜。
卫子夫打了个寒噤。
第28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3)
一个闷雷劈开,在头顶隆隆响着,乍然如天车轱辘擦着琉璃瓦檐滚过,闪电撕开死静的天幕,一张张开的网随即照拂穹庐之上……
帐内美人瑟瑟缩在角落,一双玉足菡萏一样生姿,如同缀在锦被皮面上,白白嫩嫩,好不美妙。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却蓄满泪水,被闷雷惊的想哭,却又不敢,生怕恼了君王。
皇帝翻身起床,帷帐外,侍寝黄门郎应声外传:“陛下御起——侍候——”
一重一重,音调仿佛在山间回转,绕过层峦叠嶂似的宫室飞檐,每一个黎明破晓之前,受幸宫妃的殿里都会传出这样的声音,皇帝御驾将行,侍候洗漱之后,便是要上朝了。
然而,今日侍寝黄门郎的“唱起”却太早,时辰不太对,殿外此刻仍是星夜。天幕之上,繁星点烁;长廊之外,冷风凄凄;沿排候立的宫婢疑是听走了,偏身立向寝宫那端,直等黄门公公再宣御旨。
里头已有人来催请,候立宫婢方才鱼贯而进。
门将开,内外对流,冷风灌入袖口,直将敞袖撑的如同一片张鼓的小帆。宫女子双颊生色,鲜嫩嫩的,如同花儿似的,殿内明烛通透,更将一张张年轻女子的脸,照的艳丽无双。
寝宫门被守御黄门郎轻轻关上,隔绝了中宵一片静谧的天色。
帝王居中而坐,薄透的黄绸底内衫被汗浸湿,皇帝素来崇以马上习武,欲功追始皇,辟汉室之威于乾坤之内,故此,身板子并非羸弱书生的模样,他虽年轻,却英姿勃发,胸膛线条柔顺,胳膊健壮有力,多是崇武留下的痕迹。衬着黄绸底内衫,男子最原始的生机与征服力彰显无疑,那些个侍候洗漱的宫女子虽名义上已是皇帝的女人,却到底个个冰清玉洁,从未与男人有过亲近的肢体接触,因见皇帝这般,不由个个臊了脸,看也不敢看。
红烛昏罗帐。
当真是春宵大好,多少女子盼也盼不来的恩泽,却于帐内那卫夫人似家常便饭,皇帝厚爱她,她便得以一脚登天,恃宠承恩,春宵帐里忍度,一刻一时的福分,便能成一世的风光。旁的宫妃日日守空门,她与皇帝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降生……
卫子夫。自她在平阳公主府初次承幸时起,便注定,要成为汉室后宫的传奇,一路平遥直上,女人倚仗男人而成传奇,她绝对是记牒最出彩的一位后妃。
侍候皇帝洗漱的宫婢多多少少对卫子夫内心生起几分好奇,因此多加以几眼,偶尔向帐内窥伺,亦是难免。
忽一阵风动,烛影曳曳,黄铜烛台之上,偃下几重火束,蔫蔫的,像是要熄灭了一样。罗帐旌动,流苏轻轻拂散开,好似湖面上漾开的一层漪……
帐子里终于有人动。
卫子夫已整束衣衫,端端坐在床沿。有几名宫女子好奇偷觑过去——她双颊生俏,恩泽浮漾在面上,浅淡的红晕似一朵娇花般绽开……
小腹却仍不见隆起。这个孩儿乃意外之喜,月份尚小,因而即便穿着宽松,此时也并看不出来。
她扶了扶鬓,向皇帝柔声道:“陛下,此刻便起去,冷不说,论时辰,怕是早了些吧,上朝还远未到时候呀!”
皇帝面上淡淡:“朕去长乐宫走走。”
卫子夫眼底笑意忽地滞住,面上似裹了一层霜色,就这么怔怔杵在那里,皇帝将要动身了,她屈身跪在床沿,竟伸手拖住了皇帝的玄色龙袍暗络摆,惊声而出:“陛下,您……不能呀!”
皇帝缓缓转过身,眼底神色淡漠:“不能?朕是皇帝,汉宫巍巍连嶂,哪一间宫室,是朕不能去的?”
卫子夫的手冰冷似铁,心头那点温度也一丝一丝被浇熄,她有些惶恐地缩回了手,泪光隐隐绰绰泛起,涟漪似的,倏忽一下便没了。她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