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一部-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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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房间,没有听清身后的北辰胤是否仍旧如同在朝堂上一般,低低回答了〃臣遵旨〃。
待得北辰禹的脚步远离,宫人们便进来将灯烛点旺。北辰胤玩味着北辰禹方才失态时的语气,目中透出冷洌。王者无非是气恼他不把心情坦然相告,而王者自己,又何尝说了实话。西佛国边境,早在见到兵器上被人喂毒的时候,他便猜到了这场刺杀背后的隐情。捧剑的侍卫们手掌墨黑,可见剑上所涂乃是剧毒。如此烈性的毒药,发作时间必然很短,却正好候到侍卫们将剑拿出交在他们手上的片刻,才取人性命。这其间的时候精准把握,除非是对他们的行程了若指掌,否则绝不可能做到。
北辰禹出行一贯谨慎,事先只制定大致行程,每日启程同休息的具体时间皆是由他临时决定,他人并无事先知晓的可能。皇宫侍卫们要在西佛国边境彻夜等候,便是不知北辰禹一行第二日会何时折返。若是那群刺客沿途跟踪,以北辰胤的武功,连同西佛国护送的诸武僧,不可能毫无觉察。要说刺客们守候在边境林中,见他们到达便出手下毒,却又不可能估计到北辰禹不是按照惯例先取兵器,反而等西佛国众僧离去之后才索要配剑。
如此想来,只可能是北辰禹事先安排的刺客,才对时间拿捏分毫不差。北辰胤本也以为如北辰禹方才所言,这只是王者要试他忠心的手段。直到那名假扮侍卫的刺客出手,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并非是一场拙劣试探,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北辰禹,是真真正正地想要他的命。
他若不帮北辰禹挡那一剑,北辰禹定会出手自救。如此他当日虽能逃过一劫,然而王者既已动了杀心,他身在朝中,周围遍布北辰禹的眼线,又还能拖延多久?待北辰禹失了耐性,随便罗织些莫须有的罪名,他纵然早有准备处处小心,未必便能为自己开脱。而今唯一的办法,便是赌上性命,让王者收回决绝的杀意。
九死一生,他毕竟还是赌赢了。明明下了决断要他性命,却在最后关头因为他那一句〃二哥〃动摇了心,当断不断,妇人之仁,北辰禹到底做不成称霸天下的王者。自此之后,他离了皇城,也便脱开了北辰禹的监视,天高海阔,纵马平川,正可为元凰暗铺下最周全的后路。
好一句〃替朕守住北辰家的江山〃北辰家的江山,却未必要握在他北辰禹的手中。
天佑九年十一月,北嵎皇帝感念神武侯多年戍边,体谅他旧疾缠身,特特下诏命他还朝休养,由能征惯战的天锡王北辰胤暂替神武侯之职,以待神武侯身体复健。因为是暂时调任,皇帝恐怕人事更迭引起边疆将士惶恐,决定边关兵力在名义上仍全全由神武侯掌握。皇城中原属北辰胤的禁卫军大部分暂归到惠王北辰望麾下,另拨有小队兵力随同北辰胤一道前往边关,供其调遣,以应不时之需;战事若起,则需回朝请调神武侯兵符。边关四族近年来无甚动作,神武侯同天锡王的对调又只是权宜之计,北辰禹此举合情合理,朝中大臣无一异议。
北辰胤离开皇城之前,曾拜访萧然蓝阁,找到平日住在宫内的玉阶飞,向他致谢。此时距他受伤已有月余,玉阶飞将表情掩在翠羽扇后,无谓地说,不过是个小法术而已,吴御医言过其实了。
北辰胤一语点破:〃黄泉勾魂,任谁也留不住。难得吴御医竟会相信你真能锁住生魂。〃
〃咦,三王爷怎不知小鬼也是肯作交易的。〃玉阶飞羽扇轻晃:〃你流多少血,我都还了他,自然能将生魂拉回来我的血味道还好些。〃
〃这般救人的法子,也是逆天逆天,恐要折寿。〃
〃是三王爷命不该绝,这点阳寿,玉阶飞也还折得起。再者说,若是泓在身旁,也定会要我救你。〃玉阶飞看着北辰胤的沉吟神情,笑起来,〃怎么,难道你还怪我救你不成?〃
〃不是。我欠你一命,不知何时能还上。〃
〃哈哈,玉阶飞同泓也曾欠你两条命,三王爷何时变得如此计较。〃玉阶飞说完这句话,北辰胤不置可否地笑笑,玉阶飞的神色却忽然微沉了下来。
〃我真是不懂你,〃他说。〃有时候明明觉得你很谨慎,凡事都思量得深远,环环相扣,谋定而后动可有时候,又偏偏赌得那么大。〃
即使说着这么认真的话,玉阶飞的神情仍然是随意散漫的。北辰胤收敛起笑容,知道玉阶飞已经看穿了那场所谓的暗杀,也明了皇城内的暗流汹涌:〃赌命或是引颈就戮,你会选哪一样?〃
〃我?〃玉阶飞换上认真的表情思考起来:〃我当然是同王爷一样,选择远走高飞。〃
这场对话的数日之后,北辰禹在皇城外为北辰胤饯行。元凰知道三皇叔要走,虽然心下百般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在他的要求连同玉阶飞的求情下,元凰跟随父皇来到城外,要送北辰胤远行。
那是元凰第一次,见到戎装打扮的北辰胤。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他从小敬爱仰慕的男子寂寂伫立在城外风沙中的样子。他看着父皇递上琉璃盏,水色酒杯里明晃晃地倒映出天空,北辰胤接过一饮而尽。墨蓝色的发辫齐整垂在身后,负于肩上的苍龙弓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灵动光彩,仿佛下一秒就要冲霄而起盘云直上。挺拔的身姿,沉肃的容颜,衣袍下摆无声翻卷,当他将同往常一样柔和内敛目光投向元凰的时候,元凰竟然一时紧张得无法呼吸。北辰胤立在他眼前,好像拦住了迎面呼啸奔腾而来的岁月,仿佛从此再不会有日升星落。亘古的时间里只剩下元凰同背负苍龙的男子,纵是千军万马亦不能撼动分毫。
十一 暖冬
十一暖冬
北辰胤离开之后,元凰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只在送别北辰胤的第二天,从来准时的孩子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在书房。玉阶飞在东宫的后花园里找到他,元凰正一个人坐在莲花池边的青石阶上,一动不动,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水。他赤着脚,头发也没有绾好,在脑后马马虎虎捆了一把,三三两两的发丝散落在肩膀上,从侧面看去,遮住了大半张脸。如果不是看他穿戴着平日外出的衣服,眼中也有神采,宫人们险险以为是太子梦游到了水边,几次要过来拉他回房。
东宫的莲池固然是经过精心设计,此时却绝不是赏莲的季节。将残未残时候的莲花最是看不得,比之冬日万物尽折时候,更是撩人心绪,徒增伤怀。古人有名句说〃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风愁起碧波间〃,咏的正是秋初时候。池中芳红尽落,翠色凋零,只剩下零星几株褐色残梗,宫人们尚来不及拔除,格外碍眼地杵在正中,使本来愉悦的金风也带了些萧瑟。
元凰本来捧脸望着池中,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玉阶飞。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困惑的神情来。没梳好的金色刘海杂乱地盖住了前额,看起来好像是刚起床的样子。玉阶飞开口问他道:〃今日怎么没来读书?〃
元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日也要读书么?〃
〃自然是要的。〃
〃可是,三皇叔才刚走。〃
玉阶飞哑然:〃三王爷戍边,同你读书有什么关系。〃
元凰听了这话,猛然醒悟似的〃啊〃了一声,似乎又仍有些不解。他抿嘴想了想,发现找不出合适理由回答玉阶飞的问题,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旷课逃学,渐渐尴尬起来。
玉阶飞将元凰脸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也不催他,淡淡道:〃我在书房等你。你梳洗好了,便来吧。〃
元凰点点头,却不愿马上离开,依然坐在石阶上不挪动。池水微微荡漾着,一波波涌过来,漫上元凰白皙的双脚,也浸湿了他垂在身侧的衣摆。元凰没有觉出足上的凉意,用手抱了膝,将下巴也搁在膝头上。他的头发很长,低头的时候几乎垂到池面,发稍软软地飘起来,好像是在水面上弹跳舞蹈。
玉阶飞看着元凰,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所有人小时候都曾有过那么一段时光,以为目力所及之处便是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是一切快乐哀伤的焦点。孩子们常常无法理解,为何在他们伤心难过的时候,周围人们的生活仍旧井然有序地进行。他们惊讶于大人们的冷漠同无动于衷,未曾想到即便是看似全能的师长,也一样是无法完全体验到另一个人的心情的。
然而,每个孩子也最终都要学会,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总有一些不变责任同义务,需要鼓起勇气去承担完成这一点,对于北嵎日后的君王来说,尤为重要。
玉阶飞不想将元凰逼得太紧。元凰这般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会懂得其中道理。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那日以后,再未有太子无故缺课的事情发生。元凰同以往一样专致读书,只是再也不曾提起要提早练武之事。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一些,即便在渡江修进宫的日子里也不再是口无遮拦地滔滔不绝。
东宫的莲花池从那年起成了元凰的最爱,宫人们也开始逐渐对莲池边静默不语的太子司空见惯。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元凰成年之后,直到他登基称帝搬出了太子东宫,偶然遇有难决棘手之事,还是会独自回到那时已经无人居住的宫殿,背负着双手,像儿时一样怔怔望着满池碧波。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讲习中流过,元凰开头还会向玉阶飞或是北辰禹询问有关北辰胤的消息,在每次都同样得到〃一切安好〃这四个字的回答之后,慢慢也不再将这件事挂在嘴边。
那一年的冬天,皇城出奇地暖和,竟然没有下雪。对元凰幼时那次伤寒仍心有余悸的长孙皇后,每逢冬日都微微有些提心吊胆,今年总算能安了心。她依照惯例,命宫人们在年前给元凰制了几件新袄子。元凰高兴地收了礼物,却没有往年爱不释手的样子,过年之后也并不时常穿戴,随手丢在一边。六七岁的孩子个头拔高很快,元凰最喜欢的,几年前那件用白狐腋皮做领的袄子,如今已经穿不上了。他舍不得扔,让宫人们收拾清爽细细迭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然拿出来自个儿瞧瞧。长孙皇后知道他是喜欢那件衣服的领子,一直替他留心着。无奈白狐难求,有价无市,当日北辰胤也只是凑巧碰到,长孙皇后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暂把这件事放下了。
过年后的没多久,渡江修又入宫来,说是给太子拜年请安,其实就是来寻元凰玩耍。渡江修走后,元凰便闷闷不乐,勉强做完功课又跑去后花园廊下,跪上长椅趴在栏杆边,还是盯着光秃秃一片的莲池。
玉阶飞于是知道一定是渡江修又同他说了些什么坊间传闻。在玉阶飞心底,一直并不十分赞同让渡江修如此频繁地进宫陪伴太子。渡江修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能成为元凰心无芥蒂的玩伴,是件美事;甚至于待元凰长大之后,亦能多个亲见民间疾苦,敢于仗义执言的平民朋友。然而正因为这种了无心计的单纯善良,渡江修常常带给元凰一些北嵎太子尚不需要了解的事实或是流言。帝王固然应当耳闻八方,但元凰年纪尚小,还辨不清曲直黑白。渡江修所传达的信息,常常在无意间给他带来许多不应有的动摇疑惑。
这种质疑并非不好。恰恰相反,审慎思考而不盲目听从,正是英明君主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