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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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仰恩客气地说。
“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尚文偷偷打量着仰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一身黑色的西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这样的衣服,应该藏不下手炉的吧?”
仰恩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空气闷,换口气再回去。”
阳台上忽然就寂静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风凄凉地吹过来,带着雪后新鲜的气味。尚文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考虑,终于开口:
“我想开了,今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与你象亲人,象朋友那般相处,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罢!好么?”
仰恩的心在冷风里颤抖着,有姐姐的关系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两人相敬如宾,做朋友,做亲人,总好过芥蒂一生。况且,尚文没有错,自己又是在跟谁生气,跟谁过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冷,得进去了,冯先生可能会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来,交到尚文的手里,“下个星期,是崇学的生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顺合胡同’吃饭吧!”
“好啊!”尚文看着仰恩走进屋子里,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击掌,心头狠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才跟着离开阳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后面,一股青色的烟正徐徐吐纳出来,很快给风吹得散了,只剩淡不可闻的烟草气。黑暗中,只剩红红的一点烟头,零星地明了又灭……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请假提前下班了。刚走出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就见门前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尚文正倚车门站着,朝门里张望,见到他,挥了挥手:
“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没说要来接我。”
“刚好经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办公室,就在门口等你了。”
“认识崇学‘顺合胡同’的家么?”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
“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的党籍是保密的,只要我不承认,他们是查不到任何证据。而且组织上也不想我做太冒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的身份来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么明显的活动,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共产党,也会觉得你跟他们有瓜葛。姐她都怀疑了,虽然她不至于跟姐夫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
“那崇学呢?你知道不知道,少帅已经从欧洲回来了,东北军可能很快被调到西北去剿共,崇学现在在东北军的地位几乎只是一人之下,不可能不去。你要跟他为敌吗?那样的话,你爸爸跟二爷就得分裂,原家跟丁家恐怕都得完了。那一家的女人怎么办?大嫂呢?你的儿女呢?都不管了么?”
“国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尚文的语气里带着忿忿。
“这是什么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照顾不了,拿什么去管国呀?”
尚文沉默了,良久也不说话,脸沉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抓得紧紧:
“恩弟,要是有一天,我跟崇学对立了,你向着谁?”
仰恩也感到气息开始不稳定,一股烦躁和不安象是个烈性的小兽在体内窜个不停:
“我,谁都不帮。”
天依旧是灰灰,零星地飘下碎碎的雪片儿。
崇学也不会做饭,是叫了家里的厨子过来做好,招待尚文和仰恩。尽管乱世之下,各自怀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谁也没提起让人不快的话题,围炉喝酒,聊天。仰恩酒量不如他们两个,被糊里糊涂地灌了两杯,很快露出醉态。两兄弟立刻发现了灌醉他的有趣后果:仰恩整个人都不象平时那么端着,放松下来,脸颊红扑扑的,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梦幻的色彩。当听到崇学在陆军连受训时曾因说错话,被当时的长官郭帅罚到炊事班体验生活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还大声地揭露尚文连大米和白面哪个是小麦哪个是水稻都分不清。那姿态跟语气,与平常冷静端庄的仰恩那么不同。屋里的红泥小火炉越来越旺,外面大雪却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崇学不在这里过夜,所以,跟他们一道离开。他在后面锁门的时候,尚文跟仰恩已经到了大门口,台阶上有雪,再加上仰恩的酒意还未完全退却,脚下一滑,身边的尚文连忙伸手拉住他,帮助他再站稳。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看吧!让你们灌我,路都不会走,回家要给爹娘骂了!我就说你们两个欺负我……”
三个人往外走,胡同里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雪还在下,浅浅地覆盖在脚印之上……
不远处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天还没黑,依稀看出正是二姨娘许芳含。她一直以为崇学在这小院里养了女人,或者偶尔过来会情人,今天听厨子说崇学让他过来做了一桌子菜,本来以为能知道藏的是谁,哪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码。许芳含的眼睛盯着朝相反方向离去的三个男人,她没有错过仰恩跌倒的瞬间,尚文焦急的反应,还有尚文从扶住仰恩开始,就一直没离开那细腰的手。
自那以后,尚文隔三岔五的倒是经常来找仰恩小聚。两个都是聪明人,相处时很有默契,不该提的半个字也不会说,慢慢地,开始那点尴尬也淡化,似乎又回到初相识的东北,并且尚文绝对是个会玩的,不多长时间,已经把北平城好玩有趣的地方摸了个遍,上个星期还带他去北海溜冰,热闹得不亦乐乎。仰恩很能把握分寸,总会在尚文有意无意靠近的时候,自然地拉开距离。几次下来,尚文也就不再勉强,规规矩矩地,相处如同兄弟。
很快到了原家老太太七十五岁的生日。逢五逢十,都是比较重要的寿辰,原家包了中和剧院的晚场,几乎全员出席露面,连二太太许芳含都不例外。仰恩刚安排父母坐好,就看见尚文的太太嘉慧迎面走过来。他们以前就见过面,嘉慧性情温柔,倒是非常好相处,只是仰恩心里总不能跟她坦诚相对,便能躲就躲,尽量少见面。
“恩弟,你的手怎么了?”
嘉慧比仰恩大两岁,也跟着尚文叫他恩弟。女人毕竟细心,发现他袖子半遮着的左手缠着纱布。那是跟尚文去溜冰那天栽倒时手擦了地,破了块皮。他又怕尚文跟嘉慧说过去溜冰的事,含糊地说:
“不小心擦破了皮。”
嘉慧似乎放了心的模样,“还好是左手,不耽误什么吧?”
仰恩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中午吃坏了东西,肚子闹腾一下午,这会又拧着劲儿地来了。
“大嫂,我先离开一下。”
仰恩努力放慢步伐,这样大庭广众地往厕所跑总是不好,何况今晚原家还邀请了不少生意上的朋友。刚走到最后一排座位,一转弯,眼角不由自主地向嘉慧那里瞄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尚文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此刻尚文正低下头,趴在嘉慧的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态度显得亲密……仰恩连忙收回目光,不再朝那个方向上看。
办完了事,觉得刚才绞痛的肠子似乎消停了。演出已经开始了,仰恩刚要走进场,却看见杨副官站在入口的地方,来回地走,似给什么烦恼着。杨副官同时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冲他小跑过来:
“恩少爷,你去劝劝司令吧!他在外面吸烟吸了半天了,里面有吸烟室的,他非要在外头挨冻……”
仰恩朝外面瞅了一眼,答应说:
“我去看看他好了。”
他早就发现崇学最近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眉毛似乎就没松开过,经常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倒比尚文要老很多了。三九天,还在冰天雪地里抽烟,心头的郁闷恐怕是不胜重菏。想着自己烦恼的时候,崇学的陪伴和排解,于是仰恩推门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一身浅色衣装的崇学,仰恩心头不禁纳闷,印象里他不太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大事件,能轰动到让他面容改色,今夜是什么让他如此低落沮丧?
“心情不好?”仰恩站在他身边,低手数着地上的烟头,“一包‘白金龙’就这么给你糟蹋了。”
“你出来干什么?”声音带着一股沙哑,一开口,浓浓的烟气冲出来。
“里面有吸烟处,干嘛非得在这里吹冷风?”
“空气好。”
仰恩伸手过去,“给我一根吧!”
“你会抽烟?”
“没抽过,就陪你抽一根吧!来!”
“没了。”崇学捏了捏空烟盒,瘪了。
“那陪你站一会儿。”仰恩朝四周看了看,散着巡逻的士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重重的树影之间依稀辨出正阳门在夜色里的轮廓。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