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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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没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逼,就说:“好啦,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这不算怎么多。现在我已经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两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个新的女人,不算多,对不对?”与特丽莎成家以后,他这种生活方式有所束缚。安排上有些麻烦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性活动压缩到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从手术室到家里之间)。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时间(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与现在突然赐予他的十六个小时相比,那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照我说,十六小时中他用来擦洗橱窗的八个小时里,周围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妇,以及女职员,她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潜在的性活动约定。)
他在她们中间寻找什么呢?她们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难道Zuo爱不仅仅就是永远重复同一过程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有一些细微末节是想象不到的。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体的样子(他作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了他作情人的经验),但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裸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Zuo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马斯在最近十年来的医务实践中,专门与人的大脑打交道,知道最困难的就莫过于攻克人类的这个“我”了。希特勒与爱因斯坦之间,普列汉诺夫与索尔仁尼琴之间,相同之处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用数字来表示的话,我们可以说有百万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万分之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类似。
托马斯着迷于对这百万分之一的发现与占有,把这看成自己迷恋的核心。他并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Zuo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部分。
(这里,也许还可以说,他对外科的激|情和他对女人的激|情是同为一体的。即使对情妇,他也从末放下过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们体内深藏的东西,就需要把她们剖开来。)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问,为什么他从性面不从其它方面来探寻这个百万分之一呢?为什么不——比方说,从女人的步态、烹饪特点或艺术趣味上去找这种区别呢?
可以肯定,这百万分之一的区别体现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领域都是开放的,无须人去发现,无须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饭时最后想吃奶酪,另一个厌恶花菜,虽然每一个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特异,然而这些特异都显得有点鸡毛蒜皮,它提醒我们不必留意,不可指望从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性问题上的百万分之一的区别是珍贵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只能用攻克来对付它。就在离现在的五十年前,这种形式的攻克还得花费相当的时间(数星期,甚至数月!),攻克对象的价值也随攻克时间的长短成比例增长。即使今天,攻克时间已大大减少,Xing爱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那种欢乐如同一份额外收入或一笔奖金),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谴寻着女人。
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里无穷的种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又给他们曲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漫蒂克的借口,以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望使他们的行为带上了可耻的成分,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的印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还)。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我们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个情人。他的朋友们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个名字来叫她们,从而引起了误会。
叙事性的风流老手(托马斯当然属于这一类),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美不感兴趣,他们很快对此厌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样了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避免朋友们的难为情,他们从不与情妇在公众场合露面。
托马斯当了差不多两年的窗户擦洗工。这天他被派去见一位新主顾,对方奇特的面容从他一看见她起,就震动了他。尽管奇特,也还算周全,将就将就,没有超出一般允许的范围(托马斯对奇特事物的兴致与费利尼对鬼怪的兴致不一样):她非常高,比他还高出一截,不同寻常的脸上有修长细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说那张脸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会抗议!),也不能(至少在托马斯眼中)说它毫无吸引力。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锻,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
她久久地、仔细地、探寻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闪光。“请进,大夫,”她说。
他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想有所表示,问:“水在哪里?”她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洗脸盆、一个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脸盆、浴盆与盒子前面,放着粉红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鹊的女人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话里象是充满了反语或暗示。
“浴室都归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说。
“可以洗个澡吗?”托马斯问。
“你喜欢洗澡?”她问。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满热水,走进起居室。“你想叫我先从哪里动手?”“随你的便。”她耸了耸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吗?”“你想到处都瞧瞧罗?”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仅仅是她毫无兴趣的一个古怪念头而已。
他走进隔壁的房子,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大窗子,两张挨在一起的床,墙上有一幅画,是落日与白样树的秋景。
他转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子的酒以及两只酒杯:“在你开始大干以前,来点小东西提提神怎么样?”“说实在的,我对小东西不介意。”托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们怎么过日子,你一定觉得有趣吧?”她说。
“我不能抱怨。”托马斯说。
“所有的妻子都一个人在家里等你。”“你是说那些老奶奶,老岳母。”“你不想你原来的工作吗?”“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来的工作?”“你的老板喜欢吹捧你哩。”鹤女人说。
“这一次罢了!”托马斯显得惊讶。
“我给她打电话说要洗窗户,她问我要不要你,说你是被医院赶出来的着名外科医生。这样,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有一种敏感的好奇心。”他说。
“这样明显吗?”“看你眼睛的用法。”“我眼睛怎么啦?”“你眯眼,随后,就有问题要问。”“你的意思是不想应答?”多亏她,谈话一开始就是心旷神怡的调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外部世界无关,都是内趋的,有关他们自己。谈及他和她可以触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触摸性的补充更简单明白了。于是,托马斯提到她眯眼时,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看来她是有意设置了一种“照我做”的游戏。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的手都顺着对方的身体摸下去。
直到托马斯的手触到了她的下体,她才开始拒绝,他还猜不透她到底有几分认真。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了,十分钟以后他得去另一位主顾家。他站起来,说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还得填那张工单呀。”“我什么也没做。”他反驳道。
“都怪我。”她用一种温和而纯真的嗓音慢慢地说,“我想,我只好再约你来一次,让你完成我没让你干的话。”托马斯拒绝把单子交给她签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对他甜甜地说:“给我,好吗?”又眯了眯眼,加上两句,“反正我也没付这笔钱,是我丈夫给的,你也没得这笔钱,是国家得了。这笔交易跟咱们俩谁也没关系。”既象鹿又象鹤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不谐凋,不时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调情与腼腆结合,千真万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独特不凡相对照。要是与她Zuo爱,她是什么样子呢?他尽力去揣度却无法想象出来,几天来他老想着这件事。
应她的召唤,他第二次去她那儿。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这一次,一切都自动地进行。不一会,儿,他们便在卧房里面对面地站着接吻(那里,墙上画中的太阳正落在自掸树上)。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脱。”他被顶了回来,对这样的反应很不习惯。她开始解开他罩衣的扣子。“脱”的命令下达好几次(伴随着喜剧性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被迫接受妥协。根据他上一次来访时她制订的游戏规则(“照我做”),她脱掉他的裤子,他脱掉她的裙子,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他脱掉她的罩衫,直到最后他们都赤裸裸地站着。他把手放在她湿润的荫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触,对方象镜子一样准确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两百名妇女(加上他当窗户擦洗工期间为数可观的新人选),但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比他还高,朝他眯眼睛,还用手摸他的肛门。为了压住自己的难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动作如此急促,使她毫无戒备。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时,他从她脸上红色的斑点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后害怕的表情。现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把她叉开的双腿微微向上举起。那双腿猛一看去,就象一个战士举起双臂对着瞄准他的枪筒投降。
笨拙加热情,热情加笨拙——托马斯被它们弄得亢奋以极。他久久地跟她于,不时仔细地察看她那有红色斑点的脸,看一个女人被绊翻后倒落时的恐惧表情,那无可仿制的表情顷刻间早已把亢奋传人他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