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学批判-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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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封自蔽之小我私心,……若他人心中无我,则我于何生”。
①
到人类大群之中去寻觅真实的人生,唯一的途径就是德行,德行也就是一种人生实践。但问题是,人们过道德生活,绝非仅仅是为了追求不朽。如果将追求不朽看作德行的终极目的,那么德行也就失去了它的道德意义,而且与宗教所讲的人生哲学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再者,如果人们过道德生活,仅仅是为了身后留名,那么可以说,这种道德生活并非道德,仍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同样没有摆脱对“我”的关怀。
钱穆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因而在将“立德”看作人生不朽的重要内容时,又把“德”给予了宇宙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理解。他根据古书训诂,释“德”为“得”。
“德,得也,得之谓德”。但是,德为得,得什么呢?得其天性。
“中国人常说德性,因为德,正指是得其性。唐韩愈《原道》篇里说: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只有人的天性,自己具足,不待再求之外,而且也无可求之于外的”。
②
那么为什么“得”只能求诸内,而不能求诸外呢?在钱穆看来,原因是人生皆空。人生短暂,死无所得,生亦无所得。人生虽有诸多欲望,如权力欲、财富欲、好声好色之欲,
①《灵魂与心》,第30页。
②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第38页,求精印务公司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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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头来毕竟是一场空。
荣誉也好,地位也好,财富也好,美色也好,人一死,两脚一伸,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所以人世间一切功业仍还是一个空”。
佛教是明了这其中道理的,所以劝人认识这一个“空”字,并将人安住在这一境界里。这就是所谓的“涅槃”境界。但涅槃境界,毕竟还是空,还是一无所得。只是世人不明实情,硬要在这毕竟空的境界里求所得,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又形成了人生的种种愚昧和罪恶。
而中国的儒家思想却不同。它认为人生终有所得。但此所得,并不是生命意义上的。生命必有终了,因而生命不能视之为有所得。至于附随于生命的其他东西,如金钱、权力、女色等等,更不能算是有所得。也就是说,在“得”的问题上,中国人认为有一种更宝贵的东西重于生命,这就是“心生活”。
“心生活”是自我的体验,无须外界的刺激。在这里,“心”是本体意义上的,是“天地之心”
、“社会伦理之心”。
相应的,道德亦非由外面所强加,而是发自自我内心的要求,或者说,是“心”的一种表现形式。
“心”是道德生活的主体,但又并非同“身”相对立。心身合一即心物合一。所以儒家的人生哲学并不主张禁欲主义。孟子所言“食色,性也”
,其中一个“性”字,即人之天性,或曰人之德性,天性与德性在儒家学说里是没有区分的。所以说,食色亦属于德性,关键是怎样去把握其尺度。这在儒家学说里,叫做“功夫”。
“功夫”
强调的是求诸内心,讲的是一种生活体验。
“因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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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讲人生,不大喜欢讲信仰,而最喜欢讲体验“。
①体验是自己的体验,而不是外在的约束。此种“功夫”
,就是“内圣”。
“内圣”一词,“内”和“圣”都是极重要的。
“内”强调人们在德性实践中的主体性,“圣”强调德性之境界。惟其“内”
,方可人人为尧舜;惟其“圣”
,方可将人们导向圣贤人生之路。此中关系,就是钱穆所说的:“人生过程,只是要做人,从头到尾,人生只是尽人事,要做人。但做人不能做一抽象人,须做一具体人。若求做一具体人,则必须做成一自己,即我。我之为我,则在我之品德上。孟子说,彼人也,我亦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他能做一人,我亦能做一人。抽象说,同是一人;具体说,彼是彼,我是我,其间有不同。做人则该做到尽头处。做人做到尽头,还只是在品德上。
此即孟子所谓的尽性。
尽性便可称完人,所谓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全而归之者是完人,完人也就是圣人了。
圣人无他异,只是做成了一个人,即他自己,即我。即在我之品德上,确然成了一人样子。“
②
钱穆强调心物合一心身合一,但同时又认为“身生活”
并非等于“心生活”。食色虽然属于德性,但德性则不仅仅表现于食色。
相反,就钱穆的文化主张论,他是反对“身生活”而高扬“心生活”的。他说:“中国文化关于心生活和身生活两面采取了一种中庸的看法。佛教教义和科学家们的发明,在
①《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第42页。
②《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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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大系统之下,两者都得要。我们对于佛教,可以接受他们所说身生活是空的没有意义的说法。
我们对于科学家,可以接受其所发明来增进身生活方面之作用和享受。可是最重要的,应该注意我们的心生活。“
①所谓“我们的心生活”
,即不同于宗教人生的儒家心生活。在钱穆看来,儒家心生活重在“安乐”二字。但“安”与“乐”又是连在一起的,“安了便乐,乐了便安”。假若心有稍稍的不安,自然乐不起来。
返而言之,如果有稍稍不乐,也自然不可能做到心安。
钱穆认为,人之安乐,不在物质享受是否丰富,而在灵魂是否寻得一块安静之地,其方式就在“反求诸心”。所以他特别推崇“孔颜人格”
,认为这是一种艺术化的人生,是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
的人生。
此种人生最基本的要求是将宇宙人生合在一起来体验,其体验的基础是一个“诚”字。而此“诚”字在哲学的意义上说,却又是宇宙论和本体论的。
《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又说:“诚者,天地之道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又说:“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钱穆认为,《中庸》这些话语对道德本体的形上揭示,充分说明中国的人生哲学绝非仅仅是门伦理学问。
钱穆的此番说教,实则走的是熊十力的形上之路,其意旨亦在对“内圣”价值的形上肯定。在他看来,儒家的宇宙观,实则“德性的宇宙观,性能的宇宙观”
,即以德性一元来
①《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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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宇宙人生。其强调天人合德,宇宙人生合为一体,关键在“德性”二字。人无德性,便不可能通天地达鬼神泯物我。
他说:“凡所以能通物我死生天人而为一者,由其本在同一文化中,本具同一之德性。
此种德性,直上直下,即体即用,弥纶天地,融通物我,贯彻死生。“
①
(五)为传统文化负面的辩护钱穆对传统文化的赞颂,涉及到方方面面,且态度之鲜明,措词之激烈,对新思想新文化之敌视,实为前述的几位新儒家人物所不及。梁漱溟、张君劢、熊十力、冯友兰、贺麟等人虽然也极力主张复兴儒学,承传孔门香火,且对新文化新思想亦抱一种敌视的态度,但却不否定中国传统文化里确有糟粕的东西。然而在钱穆这里,中国古代似乎一切都是美妙的,诗情画意的,就连那些明显的糟粕成分,他也要强词夺理地辩护一番。这其中,着力最多的是为专制主义政治文化的辩护。
中国古代社会是一种专制主义政治的社会,这在20世纪的中国人看来,已是历史常识。然而钱穆却要极力否定这一点。在他看来,说中国古代为专制社会,是新文化运动所制造的一个神话。古代中国非但没有专制,而且奉行着一种理想的民主政治。他称之为“君主立宪”。
为说明这一点,钱穆杜撰出“英雄性”和“集团性”两个概念。
他认为,西方历史似乎是一种“英雄性”的历史,而中国历史则表现为“集团性”。中国古代虽有英雄,但“英雄
①《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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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服从于”集团性“的,而且,”英雄性“在中国文化里,始终是败于”集团性“的。他举的第一个例子是刘邦和项羽的楚汉之争。项羽一介武夫,英雄了得,但却不会用人。刘邦本人并无多少”英雄性“
,但有萧何、张良、韩信等人相助。
战争结果是刘邦胜项羽败。又如东汉初年的光武帝,以一平民为天子,但其“英雄性”并不明显,只有昆阳一战有所体现,他的全部事业也是靠集团完成的。
再如三国时期的刘备、孙权、曹操三人。刘、孙两人并无多大本事,全靠部属完成鼎足事业。曹操虽“英雄性”多一些,但其事业仍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的,他的帐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还有,明太祖朱元璋,本是僧寺里的一个小和尚,后来却得了天下。
他个人虽有表现,但主要的还是靠一个集团,他自己只是这个集团中的一分子。
钱穆为了充分说明中国的“集团性”
,还举了中国象棋的例子。
“中国的象棋,车、马、炮、士、相、兵,都各有各用。
而车、马、炮又见有英雄性。但一最高将帅,独无用,让一切有用的来保护它这无用的。岂不即是一项游戏,亦十足表现着中国的传统观念吗?“
①
通过上述事例,钱穆断定,中国古代是没有专制君主的,因为君主们大多无能,需要贤臣良将来辅佐他们。而且在他看来,中国君臣关系一向是和谐的,君主不可能专制。国家的实际权力掌握在宰相手里,况且朝廷的职权是有分工的,而不是皇帝一手独揽。比如汉武帝,他“并未把当时的一番政
①《从中国历史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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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制度来重新改定,我们却不能说汉武帝时代便是一个专制政府。汉武帝当时有内廷,有外朝。财政制度亦明白分开的,某些税收由大司农管,供外朝政府用。
某些税收由少府管,供内廷皇室用。财政大臣明明分着两个,在政治制度上又如何可说是由皇帝一人来专制呢“?
①基于此,钱穆对“人权”两字作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理解。他说:“‘人权’二字中国向来没有,中国人只讲人性、人情、人道、人品,不讲人权。”由于不讲人权,所以中国古代君臣的关系只是职位的不同,而没有权力的大小之分,“君亦是一职,臣亦是一职。只说君位高出于臣位,不讲君权高出于臣权”。
②
钱穆还认为,不能把古代中国看作专制社会,还在于古代中国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