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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静静的顿河-第38部分

小说: 静静的顿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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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亲了亲女儿的湿润的额角,朝马匹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一面策动马匹,一面喊叫。

“不,我骑马。”

葛利高里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摸着他的腿,不住地说:“葛利沙,等等……我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跟你说…

…“她茫然地浑身哆嗦着,皱着眉头在苦思。

“好,再见吧!好好照看孩子……饿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经走远了……”

‘等一等,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左手抓住冰冷的马镫,右手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腾不出手去擦那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韦尼阿明走到台阶上来喊道:“葛利高里,老爷叫你!”

葛利高里骂了一声,扬鞭策马,冲出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深陷进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着穿毡靴子的脚。

葛利高里在山顶上追上了父亲。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依然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仁立在大门口。寒风吹舞着她那艳红的头巾角儿,在她的肩头飘舞。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边。爷俩都缓缰而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扭过身子,背朝着马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过了?”

“这些旧话……别再提啦……”

“果真一点也不想?

“当然啦。”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啦。”

“听谁说的?”

“有一回送老爷到镇上去,遇到咱村里的人,他们说的。”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爸爸,说实在的,这有什么法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啦。”

“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气冲冲,脱口骂道。

“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已经不能破镜重圆啦。”

“当心,养活的是不是别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脸色苍白:父亲正触动了他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葛利高里瞒着阿克西妮亚,也瞒着自己,心里一直在痛苦地怀疑着。每天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以后,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去仔细察看,在孩子黝黑、红润的小脸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离开摇篮。司捷潘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几乎也是黝黑的,——怎么能知道,是谁的血在小孩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循流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儿像自己,有时候又伤心地发现,她太像司捷潘了。葛利高里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有阿克西妮亚生她时,他从草原上把抽搐阵痛的阿克西妮亚拉回来的痛苦记忆。有一次(阿克西妮亚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换尿布,突然感到一种刺心的痛楚。他偷偷弯下身去,咬了咬孩子扎煞着的小红脚趾头。

父亲毫不怜惜地刺痛了他的伤处,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鞍头,沙哑地回答道:“不管是谁的,总不能把孩子扔了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往马身上抽了一下,连头也没回说道:“那一回,娜塔莉亚的相貌就全毁啦……脑袋也歪了,像中了风似的。割断了一根大筋,所以脖子总是歪着。”

他不再做声了。爬犁的滑杠轧着积雪,吱吱响着;葛利高里的马打着滑儿,蹄子哒哒地响着。

“如今她怎么样啦?”葛利高里用心地从马鬃里往外抠着被汗渍透了的牛蒂花瓣。

“如今算是全好啦。躺了七个月。三一节的时候眼看就要死啦。潘克拉季神甫已经为她作了临终祈祷……但是后来又苏醒过来啦。从那时候起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能够走路啦。她用镰刀向心窝里刺,可是因为手哆嗦,刺歪啦,要不就完啦……”

“快往山下赶吧。”葛利高里挥动鞭子,站在马镫上,驰马追过父亲,马蹄扬起的雪飞溅到爬犁上。

“我们要把娜塔莉亚接回来!”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跟在他后面喊道。

“她不愿意住在娘家啦。前几天我看到她,叫她回咱们家里来。”

葛利高里没有回答。爷儿俩一直沉默着跑到第一个村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一天走了七十俄里。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他们赶到了马尼科沃镇。

“请问维申斯克镇的人驻扎在哪一条街上?”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向遇到的第一个人问道。

“顺着大街往前走。”

他们住宿的房子里已经住了五个新兵和几个来送儿子人伍的父亲。

“你们是哪个村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板棚檐下牵着马,询问道。

“奇尔河来的,”黑暗里有人粗声回答说。

“哪个村子的?”

“有卡尔金村的,有纳波洛夫村的,有利霍维多夫村的,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

“我们是‘咕咕村’来的,”葛利高里卸着马鞍子,抚摸着马鞍子下面出了汗的马背笑着回答说。

第二天早晨,维申斯克镇的镇长杜达列夫把维申斯克区的新兵带到医务委员会去。葛利高里看到了本村同龄的青年们;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备着一副崭新、铝亮、讲究的鞍子、华丽的肚带和银光闪闪的笼头,那天一清早,他骑马去井边饮马,看见葛利高里站在住所的大门口,他用左手扶着歪戴着的制帽,没打招呼就跑过去了。

新兵在区公所的冷屋子里依次脱光衣服检查身体。几个军队里的文书和军区兵站副长官助理在奔忙,穿着短筒漆皮靴的军区司令的副官在不停地来回遛;手指上镶黑宝石的戒指和美丽的黑眼睛里微肿的粉红色白眼珠,把洁白的皮肤和肩章衬得更加显眼。屋子里传出军医们的谈话和命令的片断。

“六十九。”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一支化学铅笔,”靠门口的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沙哑地说。

“胸围……”

“是,是,这是明显的遗传现像。”

“梅毒,记下来。”

“你用手捂什么呀?又不是大姑娘。”

“这体格有多壮……”

“……村庄是这种疾病的温床。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我已经报告了将军大人。”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您看看这个家伙。体格有多壮,啊!”

“嗯……好……”

葛利高里和一个丘卡林斯克村的红头发高个青年一同脱了衣服。从门里走出一个文书,背上的制服皱着,清脆地喊道:“潘菲洛夫。谢瓦斯季扬和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快点!”葛利高里身旁的人红着脸,往下脱着袜子,害怕地耳语说。

葛利高里冻得背上全是鸡皮疙瘩,走了进去。他那黝黑的身子闪着老橡树皮般的光泽。屋角的磅秤上站着一个脱得精光、颧骨高高的小伙子。一个看来好像是医生的人移动着磅秤上的砝码,喊道:“四普特,十封特。下来。”

这种带侮辱性的体格检查使葛利高里很受刺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白发医生,用听诊器听过他的内脏,另一个年轻点的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舌头,第三个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医生搓着自己衣袖卷到胳膊肘上的手,在他背后转了半天,然后说了声:“到磅秤上去。”

葛利高里站到有凸纹的、冰冷的磅秤台上去。

“五普特,六封特半,”司磅员把铜砝码碰得当地响了一声,报数说。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个子并不特别高……”白头发的医生扭着葛利高里的手,转着他的身子,嘟哝说。

“奇——怪!”另外那个年轻些的医生结结巴巴地说道。

“多重?”一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惊愕地问道。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头发的医生没有把挑起的眉毛放下来回答说。

“送到禁卫军去好吗?”军区兵站长官把梳得光光的黑脑袋俯到跟他并坐在桌边的人的耳边,问道。

“满脸强盗相……太野蛮。”

“喂,转过身来!你背上长的是些什么?”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喊道。

白头发的医生在嘟哝些什么,葛利高里把背转向桌子,竭力抑制着浑身的哆嗦,回答道:“春天我着了凉。起了些小肿泡。”

检查快完的时候,几个军官坐到桌边嘀咕了一阵,决定:“到普通部队。”

“分配到第十二团去,麦列霍夫,听见了吗?”

这才叫葛利高里出去了。当他往门口走去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嫌恶的低语:“不——行——啊,你们诸位想想看,皇上看到了这副凶相,那会怎么样?单是他那眼睛……”

“是个杂种!大概有东方血统。”

“而且身上也不干净,有肿疮……”

在外面排队等候的同村人围住葛利高里,纷纷追问:“喂,怎么样,葛利什卡?”

“分到哪儿去啦?”

“大概是分到阿塔曼斯基团去了吧?”

“你多重?”

葛利高里一条腿站着肥另一条腿伸进裤筒里,不高兴地骂道:“别缠我了行不行,你们他妈的问什么呀?分到哪儿去?分到十二团去啦。”

“科尔舒诺夫。德米特里和卡尔金。伊万。”文书探出脑袋叫唤。

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扣皮袄扣,从台阶上跑下来。

融雪时节的风吹来暖意,路上积雪已经融完了的地方冒着热气。几只母鸡咯咯叫着穿过街道,几只白鹅在一片水洼里戏水,激起了一道道的斜波纹。橙红色的鹅掌像严霜打过的秋叶,在水中泛出浅红色。

过了一天,开始检查马匹。许多军官在广场上走动起来;一个兽医和一个拿着量尺的医生助手,晃动着军大衣的前襟走了过去。沿着教堂的围墙,各种毛色的马匹排成长长的一列。维申斯克的镇长杜达列夫从磅秤那里滑滑跌跌地向放在广场中间的小桌跑去,一个文书在那里记录检查和过磅的结果,兵站长官对年轻的中尉解释着什么,生气地跺着脚,走了过去。

葛利高里的号码是一百零八号,他把马牵到磅秤那儿去。量过了马身上的每一部分,过了磅,马还没有来得及从磅秤台上走下来,——兽医带着那种习惯的权威架势又扳开它的上嘴唇,看了看牙齿;他用力按摸着马,摸了胸部的筋肉,像蜘蛛爬一样倒动着强有力的手指头,一直向腿部模下去。

他摁了摁膝盖关节,敲了敲筋头上的韧带,捏了捏马蹄距毛上部的骨头……

兽医把不安地竖起耳朵的马又是听,又是摸,折腾了半天,然后摇摆着白大褂的衣襟,向四周散发着刺鼻的石炭酸气味,走开了。

葛利高里的马检验不合格。并不像萨什卡爷爷预料的那样,老练的兽医还很有点儿“聪明”,竟发现了萨什卡爷爷说的那块隐蔽的伤痕。

激动的葛利高里和父亲商量了一下,过了半点钟,钻了个空子,把彼得罗的马牵到磅秤上去,兽医几乎没有检查就认为合格了。

葛利高里就在附近找到了块干燥地方,铺开马衣,把自己的全部装备放在上面;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后面牵着马,跟一个也是来送儿子的老头于聊起天来。

一位穿着浅灰色军大衣、戴着银白色的卷毛羊皮帽子、白头发。高身材的将军挥舞着戴白手套的手,左腿总比右腿抬得稍微高一些,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这就是军区司令,”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后面碰了碰葛利高里,小声说。

“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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