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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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被炎热烤得焦黄。麦地尽头,是一片橘黄色的草木橡花。
全村的人都搬到草原上来了。正在收割黑麦。收割机已经把马匹折腾得筋疲力尽,它们在闷热的空气中,在馨香的烟尘中,在暑热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偶尔从顿河上吹来一阵风,卷起波涛般的尘埃;热气像技纱一样裹住了刺眼的太阳。
彼得罗不断从收割机上下来喝水,从清早起,他已经把能装两桶水的水罐里的水喝了一半。喝了一肚子难喝的、热乎乎的水,没过一会儿嘴里又干了,衬衣衬裤都湿透了,满脸是汗,耳朵里嗡嗡直叫,喉咙里粘糊糊的,话都说不出来。达丽亚用头巾包着脸,敞开衬衣,垛着麦子。褐色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滚着一粒一粒灰色的汗珠。娜塔莉亚赶着套在收割机上的马。她的脸颊晒得像红萝卜一样,眼睛泪汪汪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一铺铺割倒的黑麦行里奔忙,浑身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总也干不了的衬衫粘在身上,弄得他很不舒服。
看去,他胸前耷拉着的仿佛不是长胡于,而是一片融化了的车轴上的黑油。
“您身上抹过肥皂泡啦,普罗珂菲耶维奇?”赫里斯托尼亚赶车从这里经过时,在车上喊道。
“全湿透啦!”普罗珂菲耶维奇挥了挥手,又一瘸一跪地走起来,用衬衫的衣襟擦着肚子上的汗水。
“彼得罗,”达丽亚喊叫道,“哎呀,不干啦!”
“等等,割完这一拢。”
“咱们等热劲儿过去再割吧。我可不干啦!”
娜塔莉亚把马停下来,大喘着气,好像是她而不是马在拉收割机似的。达丽亚慢慢地在麦茬上倒动着被靴子磨痛的黑腿。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彼秋什卡,这儿好像离水塘不远啦。”
“哼,还不远哪,足有三俄里!”
“顶好去洗洗澡。”
“等你走到那儿……”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
“干吗他妈的要走着去呀。卸下马来,骑马去!”
彼得罗担心地看了看正在垛麦子的父亲,挥了一下手。
“卸下马来吧,婆娘们!”
达丽亚把马套卸下来,轻捷地翻到骡马的背上。娜塔莉亚干裂的嘴唇上挂着胆怯的微笑,把马牵到收割机跟前,蹬着收割机的坐位骑上马背。
“把脚递过来,”彼得罗帮着她骑好。
他们骑马走了。达丽亚露出光膝盖,头巾歪到后脑勺上,跑到前头去了。她像哥萨克一样骑在马上。彼得罗忍不住在她身后喊道:“喂,小心磨破裤裆!”
“不要紧,”达丽亚用手向后一挥。
横过一条夏季道路的时候,彼得罗向左边看了看。远远的有一团不时变换形状的烟尘,顺着大道的灰色脊背,迅速地从村子里滚来。
“有个人骑马在跑呢。”彼得罗眯缝起眼睛说道。
“嘿,真快!你看,烟尘滚滚!”娜塔莉亚惊讶地说。
“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达什卡!”彼得罗向在前面跑的妻子喊了一声。“停一停,咱们看看那个骑马的人。”
那团烟尘落进一块洼地里去了,从那里再钻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蚂蚁那样大的黑点。
透过尘雾,骑马人的轮廓可以看出来了。过了五分钟,看得就更清楚了。彼得罗把肮脏的手巴掌放在他那干活时戴的大草帽檐上,仔细地看着。
“像他这样狂奔,一会儿就把马跑坏啦。”
他皱起眉头,把手从帽檐上拿下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滞留在两道抬起的眉毛中间。
现在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骑马的人了。他骑着马一跃一跃地飞奔,左手扶着制帽,右手举着一面无精打采的落满尘士的小红旗子。
彼得罗已经从大道上躲开,骑马的人从他面前飞驰而过,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那匹马向肺里吸着炎热空气的响亮的呼味声,他张开像灰石头似的四方大嘴喊道:“警报!”
一溜儿黄色的汗沫落在他的坐骑的蹄子在尘土上留下的印迹上。彼得罗目送着骑马的人,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跑得快累死了的马沉重的呼哧声,以及他看了一眼马的后影时,——那闪着钢铁般光泽、大汗淋漓的马身子。
彼得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已经降临的灾祸,他迟钝地看着在尘土上颤动的马汗沫,看着波浪似的伸向村子去的草原。哥萨克从四面八方刚割倒麦子的黄色草地上策马向村子里跑去。草原上,直到烟雾朦胧的黄色山岗,骑士们扬起了一团团的尘雾,他们奔上大道以后,就成群结队地飞驰而去,拖着一条灰色尘埃的大长尾巴,奔向村子。凡是应服军役的哥萨克都丢下地里的活脚下收割机上的马,奔回村子里去了。彼得罗看见赫里斯托尼亚从大车上卸下自己那匹禁卫军战马,叉开两条长腿,不时回头来看看彼得罗,飞驰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莉亚惊叫一声,恐怖地看着彼得罗,她的眼神——就像被瞄准的兔子的眼神——使彼得罗猛然醒悟过来。
他拨马驰回停车的地方,从奔马上跳下来。穿上干活紧张时脱下的裤子,向父亲挥了挥手,也像那些人一样,消逝在迷漫的尘雾中,他们像些灰色的流动的黑点,布满了融化成暑热的草原。
第三卷 第四章
广场上密密层层地挤满了灰色的人群。一排排的马匹,哥萨克的装备,佩着各种号码肩章的制服。戴着蓝色制帽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比普通部队里的哥萨克要高出一头,他们就像鹤立鸡群似的在来回晃着。
酒馆关了门。兵站长官满面愁容,心事重重。沿街的篱笆边,站着穿着节日盛装的妇女。各色人的嘴上,都挂着两个字:“动员”。一张张醉醺醺的、激动的脸。
惊慌也传染给马匹——它们尖叫,互相咬踢,愤怒地长嘶。广场的上空笼罩着低垂的尘雾,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价糖果的包皮纸。
彼得罗牵着备好鞍子的马。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正站在教堂围墙旁边扣他那宽大的蓝裤子的扣子,张着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一个小个子的哥萨克女人——不知道是妻子,还是情人——像只浅灰色的母鸡在他的身旁絮叨着。
“我要为这个臭娘儿们揍你一顿!‘女人警告说。
她已经喝醉了,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些葵花子皮,系着的印花头巾已经松开了。
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笑着在紧腰带,不断往下蹲着;他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钻过一头一岁日的牛犊——一点也碰不着裤裆。
“别骂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公狗!色鬼!”
“那又怎么样呢?”
“你那两只眼睛有多不要脸!”
旁边有个大红胡子的司务长正在和一个炮兵争吵:“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们去几天就会又回来啦。”
“要是打起仗来呢?”
“呸,亲爱的朋友!有哪个国家敢跟咱们俄国作对呢?”
他俩身旁人们的谈话是乱糟糟的一片,东拉西扯;一个已经不很年轻的漂亮的哥萨克激动地说:“咱们跟他们毫不相干。叫他们打仗吧,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哪!”
“简直是灾难!你瞧——把全村的人都给赶到这儿来啦,要知道,这会儿干一天——收的庄稼就够吃一年。”
“麦捆都给牲口踩踏坏啦。”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是把奥地利的皇帝打死了吗!”
“把王位继承人打死啦。”
“喂,老同事,你发财啦,真他妈的见鬼!”
“啊,斯乔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这是为了防备万一,才把大伙儿集合起来的。”
“喂,哥萨克们,勇敢一点!”
“要是他们等一年再打就好啦,那时候我就是第三期征召啦。”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没有服完兵役吗?”
“他们一动手屠杀老百姓——老爷子也逃不脱。”
“专卖酒铺也都关啦!”
“喂,你这个傻蛋!到玛尔福特卡那儿去成桶买都可以。”
委员会开始检查。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满身血迹的酗酒的哥萨克送到村公所。他向后仰着身子,撕着身上的衬衫,大瞪着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嘶哑地说道:“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都打死!叫他们知道知道顿河哥萨克的厉害!”
四周围的人给他们让开路,赞赏地报以笑声,深表同情。
“打死他们!”
“为什么抓他呀?”
“打了一个庄稼佬。”
“就该揍他们!”
“咱们还要揍他们哪。”
“兄弟,一千九百零五年我曾经去镇压过他们。简直滑稽透啦!”
“一打起仗来——又要赶咱们去进行镇压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去于这种事儿,实在于心不忍。”
在莫霍夫商店的柜台前面,人群拥挤不堪。喝得醉醺醺的托米林。伊万缠着店东们不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开两手,亲自出来劝说他;他的合伙人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擦擦”——向后面的门边退去。
“喂,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实在的,这简直是暴行!小家伙,快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擦着汗湿的手巴掌,挺起胸脯顶着愁眉苦脸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剥削人,坏蛋,现在你害怕啦?就是这样!我要打你的嘴巴子,你去告我吧!你抢去了我们哥萨克的权利。唉,你这个狗种!坏蛋!”
村长向围着他的哥萨克们说了许多好话。
“打仗?不,不会打仗的。兵站长官老爷说过,这只是装装样子。大家放心吧。”
“好极啦!等我一回来,马上就到地里去收庄稼。”
‘可是地里的活儿全都停下来啦!“
“请您说说看,长官们是怎样看法?要知道我种了一百多俄亩庄稼哪!”
“季莫什卡!请你转告我们家里的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来啦。”
“人们好像是在看什么告示?走啊,上那儿去。”
广场上一直闹哄到深夜。
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列车装着成团的哥萨克和成连的炮兵向俄奥边境开去。
战争……
在马槽旁边的小棚里,一片马的喷鼻声和马粪的特别气味。车厢里谈的依然是那些老话,最常听到的歌声是:正教的静静的顿河霎时怒涛滚滚,白浪滔天。
它俯首帖耳地响应皇帝的召唤。
到处的车站上,都是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它们在注视着哥萨克裤子上的线绦和他们干活儿晒的还没有褪色的黝黑的脸。
战争!……
报纸在叫嚣……
到处的车站上,妇女们都笑着向哥萨克们摇晃手绢,往车里扔纸烟和糖果。只是在快到沃罗涅什的时候,有一个醉醺醺的小老头、铁路工人向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其余三十来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瞅了一眼,晃动着小尖鼻子,问道:“上前线哪?”
“和我们一块儿坐车走吧,老人家,”有一个人替大家回答说。
“我的亲爱的……小心肝!”小老头儿责备地摇了半天脑袋。
第三卷 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个团要以行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来,连长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