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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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返回维尔诺,各连队又收到了第二道命令:哥萨克装东西的箱子一律存人军需库,准备随时出发。
“大人,这是为什么?”哥萨克们心里难过,缠着排长们探问实情。
军官大人也只能耸耸肩膀。他们也甘愿出三戈比的代价,获悉真情。
“我不知道。”
“是皇上要亲临阅兵式吗?”
“现在还不知道。”
军官的回答使哥萨克们得到了一点儿慰藉。七月十九日的傍晚,团长的传令兵匆忙对正在马棚里值班的好友、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姆雷欣耳语说:“开仗啦,大叔!”
“你胡说?!”
“真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清晨,团队以营的队形排开。落满灰尘的兵营窗玻璃闪着暗光。全团部骑在马上,等候团长莅临。
波波夫大尉骑在一匹高腿大马上,站在第六连的前面,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拉着缰绳。马歪着脖子,用嘴巴摩擦胸肌的韧带。
上校从营房的转角处走出来,驻马在队伍的前面。副官掏出了一块手绢,姿势优美地竖起光滑的小手指头,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捋出鼻涕。上校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寂静:“哥萨克们……”他威风凛凛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战争真的来啦,”每个人都这样想。大家都焦躁激动起来。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恨恨地用靴后跟踢了一下直倒动腿的马。他旁边是伊万科夫,张着露着不整齐牙齿的豁嘴,牢牢地、呆若木鸡似的骑在马上静听着。他后面是克留奇科夫,驼着背,满面愁容,再过去一点是像马一样扎煞着耳朵的拉宾,他后面可以看到谢戈利科夫的刮得光光的、鼓出的喉结。
“……德国对我们宣战啦。”
整齐的队列前一片声音,宛如飘忽吹过成熟了的大麦田的风声。一阵阵刺耳的马嘶声。一双双睁圆的眼睛和张着的、黑洞洞的嘴都转向一连那边;那里的左翼上有一匹马在长嘶。
上校又讲了些话。他在斟酌字句,想激起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可惜此时此刻呈现在成千的哥萨克眼前的,并不是沙沙响着倒在脚下的敌人的旗帜,而是他们日常的、熟悉的生活;大声呼叫哀号的老婆、孩子、情人;没有收完的庄稼,荒凉的村庄、市镇……
“再过两个钟头我们就要上兵车啦。”这是每个人都记住的惟一的一句话。
云集在不远地方的军官老爷们的妻子,在用手绢捂着脸哭泣,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骑马奔向兵营。霍普罗夫中尉几乎是在抱着他的怀孕的金发娇妻——一个波兰女人在走。
团队唱着歌开往车站。歌声压倒了军乐,军乐队在半路上难为情地不出声了。
军官们的老婆都坐在马车上来送行,人行道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群,马蹄扬起沙石烟尘,领唱的歌手,左肩耸得那么厉害,以致蓝色的肩章像发疟疾似的在不断皱动,他唱起一支猥亵的哥萨克民歌,嘲笑自己和别人的痛苦:美丽的姑娘,我捉到了一条梭鱼……
连队故意使歌词字句连成一片,在新换过掌的马蹄声音伴奏下,引吭高歌,倾诉着自己的忧伤,向车站、向红色的列车开去。
捉梭鱼,捉梭鱼,我捉到了一条梭鱼,美丽的姑娘,我煮好了鱼汤。
煮鱼汤,煮鱼汤,我煮好鱼汤。
团副官又是笑,又是急,脸涨得赤红,从连队的尾部跑到那几个歌手跟前去。
领唱的歌手偏离开队伍,扔开手里的缰绳,猥亵地向人行道上欢送哥萨克的成群妇女挤眉弄眼,两行仿佛是汗水顺着他那晒成红铜色的脸颊向小黑胡子流去,可是那并不是汗,而是酸卡得像苦艾汁一样的眼泪。
美丽的姑娘,我请媒人喝鱼汤,请媒人,请媒人,我请媒人喝鱼汤……
火车头在铁轨上警惕、清醒地吼叫着,喷着气……
兵车……兵车……兵车……数不清的兵车!
骚动起来的俄罗斯,顺着国家的交通命脉,顺着铁路,把裹在灰色军大衣里的鲜血,送往西方国境。
第三卷 第八章
在托尔若克镇上全团分成了连。根据师部的命令,六连被派往步兵第三军团去听候指挥,这个连用行军的队形开到佩利卡利耶镇以后,就派出了哨兵。
国境仍由我们的边防部队守卫。步兵和炮兵正往那里挺进。七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一零八格列博夫斯基团的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开到了镇上。有九个哥萨克由下士率领着在附近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基田庄上放哨。
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务长和哥萨克阿斯塔霍夫叫去。
阿斯塔霍夫回到排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刚刚饮完马回来。
“是你吗,阿斯塔霍夫?”他唤了一声。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们在哪儿呢!”
“在那边的土房里。”
阿斯塔霍夫是个身高体胖的黑头发哥萨克,跟瞎子差不多,什么也看不清,眯缝着眼睛,走进屋子。谢戈利科夫正坐在桌旁煤油灯下修补破缰绳。克留奇科夫背着手站在炉子旁边,指着躺在床上患水肿病的主人——一个波兰人——对伊万科夫挤眼睛,他们刚开过玩笑,伊万科夫红润的脸颊上还留着笑容。
“弟兄们,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儿去!”谢戈利科夫问道,他呆看了一阵,把还没有搓好的麻线也丢了。
“去柳博夫镇。”
“都谁去?”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限旁边,问道。
“谢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还有你——伊万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里,你留下看家。”
“好,见你们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离开了炉炕;他伸着懒腰,浑身骨节咯吧咯吧直响,向主人问道:“从这儿到柳博夫有几俄里路?”
“四米里亚。”
“这很近,”阿斯塔霍夫说道,坐在长凳子上,脱下靴于。“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烤烤包脚布吗?”
黎明时分,他们出发了。一个赤脚的姑娘正在村头井台上用水桶汲水。克留奇科夫停下马来。
“给我一点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只手撩着麻布裙子,两只粉红色的脚在水洼里踏得呱卿呱卿响;生着浓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着,递过一只桶来。克留奇科夫喝起水来,他的一只手端着沉重的水桶,压得直哆嗦;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红裤绦上,迸溅着流下来。
“谢谢,谢谢,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稣的福。”
她接过水桶,不断回头看着,含笑走开去。
‘你笑什么,跟我一块儿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马鞍上缩了缩身子,像是要让出一点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马离去,喊叫道。
勒瓦切夫嘲讽地斜脱了克留奇科夫一眼,说道:“迷上她了吗!”
“她的腿是红的,像鸽子腿一样,”克留奇科夫笑着说,于是大家就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回头看了看。姑娘已撇开两条红腿肚的胖腿,撅着裙子裹得紧紧的屁股,伏身在井栏上。
“要是能娶她多美……”波波夫叹了一口气。
“你娶我的鞭子吧,”阿斯塔霍夫说。
“鞭子能顶什么用……”
“兽性发作啦?”
“看来咱们只好把他骗了!”
“咱们把他像捆公牛一样捆起来。”
哥萨克们哄笑着,放马跑起来。从近处的山岗上可以看到在一片洼地里顺着山坡伸展开的柳博夫镇。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的山岗后面升起来。一只云雀落在路旁电线杆的瓷瓶上。
在教导队刚刚受训完的阿斯塔霍夫被指定为哨长。
他在村外靠近国境的最边上一座院子里选择好了驻地。主人——一个脸刮得光光、罗圈腿的波兰人,戴着一顶白毡帽——把哥萨克领到板棚里去,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板棚外面,稀疏的篱笆外,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小山岗一直伸延到近处的树林边,再过去是白茫茫的麦地,有一条道路横穿过这片麦地,再过去,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哥萨克就在板棚外面的小沟边轮流着用望远镜瞭望。其余的人都躺在阴凉的板棚里。这里散发着陈腐的粮食、谷糠。鼠粪气味和青苔的甜丝丝的霉味。
伊万科夫在黑暗的角落里的木犁旁,一直睡到傍晚。太阳落的时候才把他叫醒。
克留奇科夫揪着他脖子上的一块皮,神着他的脖颈,责备地说道:“公家的伙食吃得大饱啦,你看,脖子上的肉有多肥!起来,懒货,去瞭望德国人吧!”
“别胡闹,科济马!”
“起来!”
“哼,松手。喂,别胡闹……我马上就起来。”
他站起身来,睡得眼皮肿胀,满面通红。他扭了扭那结结实实地安在宽肩膀上、像饭锅一样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的脑袋,抽着鼻子(因为在潮湿的地上睡觉受了凉),绑了绑子弹盒,拖着步枪向门日走去。他换下了谢戈利科夫,调好望远镜的距离,对着西北方向的树林子看了半天。
那片白茫茫的麦地被风吹得上下翻滚。夕阳的红霞正消失在赤杨林碧绿的树岭后。镇外的小河(美丽如带的蓝色河曲)里有一群戏水的孩子在吵嚷。一个女低音在叫唤:“斯塔秀!斯塔秀!到我这儿来呀!”谢戈利科夫卷了一支烟抽上,临去的时候说道:“‘你瞧,晚霞有多红。要起风啦。”
“是要起风,”伊万科夫同意说。
夜里,马匹都卸了鞍子。镇上的灯火和喧嚣声消失了。第二天早晨,克留奇科夫把伊万科夫叫出板棚。
“咱们到镇上去。”
“于什么!”
“去吃点东西,喝杯酒。”
“怕很难有,”伊万科夫怀疑地说。
“我告诉你。我问过这儿的主人啦。在那间房子里——你看见那间小土房吗?”
克留奇科夫用黑手指头指点说。“那儿的酒馆里有啤酒,八五八书房去吗?”
他们走了。阿斯塔霍夫从板棚门里探身出来,向他们喊道:“你们上哪儿去?”
克留奇科夫比阿斯塔霍夫的级别高,挥了一挥手,说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回来吧,你们俩!”
“别乱叫啦!”
一个长鬓发、翻眼皮的老犹太人躬身迎接哥萨克。
“有啤酒吗?”
“已经没有啦,考萨克老爷。”“‘我们给钱。”
“耶稣玛丽亚,难道我……哎呀,考萨克老爷,请相信诚实的犹太人吧,没有啤酒啦!”
“胡说,你这个犹太佬!”
“真的,考萨克老爷!我已经说过啦。”
“你还是……”克留奇科夫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伸手到裤袋里去掏他的破钱包。
“给我们拿酒来,不然我就要发火啦!”
犹太人用小手指头把铜币压在手巴掌上,放下翻着的眼皮,走到门洞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就拿来一瓶伏特加,瓶子湿漉漉的,外面还沾着大麦皮。
“可是你说过——没有啦,唉,你这位老爷子!”
“我说啦——啤酒没有。”
“给点什么菜下酒。”
克留奇科夫用手巴掌把瓶塞拍出来,满满地倒了一杯,一直漫到破杯子边。
他们喝得半醉才走出来。克留奇科夫手舞足蹈地走着,用拳头朝那些像朦胧的黑眼窝似的窗户威胁着。
阿斯塔霍夫在板棚里打盹儿,墙外,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
傍晚,波波夫骑马去送报告。白天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
黄昏。夜晚。市镇高高的天上挂着一钩黄色的月牙。
屋后的果园里,偶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