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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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时,她感到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子整个地坍陷了。她的触觉之下唯有空无。仿佛暗影,被光线一扫而尽,却并未消逝,只是贴着墙壁屏息伫立,像一头敏锐但虚弱的孤兽。
魔鬼……濒死的少女说。魔鬼……
爱丝璀德恍悟了那个词的含义。
(她不再是黑暗的猎物,然而黑暗已无可逆转地撕裂了她)
“他们……竟……”
言语在此刻是可笑的赘余,被吞咽掉的后半句在爱丝璀德脑中飞旋,提醒着她身为医者的愧疚、身为女性的绝望、以及对自己仅能给对方带来羞辱的痛苦。
达姬雅娜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请给我纸……”她写,“和笔。”
回答她的是一双张开的手臂。月色与水光之间,目盲的女人和失去舌头的女人互相拥抱了。万物湿漉,连夜空似乎都在倒映出泠然泉水,而唯有她们的眼睛干涩。群涌的声息,或静寂,融成宏大的一体却又层次分明;来自遥远的独属于远处,近在咫尺的,也彷如刀在石头上的刻痕一般清晰。
“……活下去。”
爱丝璀德说。
风踩踏着树枝,大步跨过她们头顶。
云缇亚将串好的肉块挂在树上。火升起来了。他添了把柴,凝望火焰中心。没人知道他在那温暖的橙红色光辉里看到什么。
“真走运,”莫勒把玩着剥下来的一整张野猪皮,“等我发现时这畜生刚好断气。”尽管因为长期半饥半饱而瘦了点,但毕竟也是庞然大物,这么一头野猪满身是血地倒在林子外面,足令人惊讶。血迹向密林深处延伸,看来那儿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激斗。“是狼群。”云缇亚说。野猪的獠牙上同样血迹斑斑,还沾着不难辨认的灰黄毛发。
“你是说前面的林子里有狼?”莫勒耸起眉头,“往东走不到八十哩就是鹭谷,我早听逃难的人说过,这两年那一带野狼到处出没,专在镇子附近游荡,却不挪窝,连饥民都不敢往那边去……这下有点麻烦了。”
云缇亚不语。
鹭谷是往更东边走得必经之地,而既然前行,就不得不取道这片深林。他们在林外岩泉处暂时宿营以备齐食物,野猪肉还算够吃,但夏日炎热,要携带久一点就必须一片片熏干,这可是个耗时颇长的工作。刀不离身,宿不熄火,几人轮番守夜,但两天过去不见一头狼的影子。夜静无声,泉边从暮到晓也不曾出现一只来饮水的野兽,关于群狼的传说就好像只是这个饥荒年代腹中空空的人们的臆想和幻觉。
“你想过要在哪儿安身?”启程的前一夜,枕着双臂躺在火堆边,莫勒说。
“哪儿都一样。”云缇亚也躺下。月亮还差一分就是盈满,此时正悬于视野正中,愈发明晰硕大。他甚至遥遥感到它的凉沁之气。像一块贴近人额头的冰。
“真的哪儿都一样么?逃到另一个国家聚集人马准备卷土重来,还是随便找个偏僻小地方,隐姓埋名,就跟你的女人度过后半生?这是一样么?”莫勒扫了扫不远处正在配药的爱丝璀德,露出一个不知是深是浅的笑。
云缇亚不想去分辨这神情里的意味。
“我的老师泽奈恩主事长曾告诉我,”他说,“人的痛苦来源于选择,而非接受。”
“老师?诸寂团的上一任首席主事?很少听你提起过。”
“那是我把他忘了。还有两年前我发誓要忘掉的我母亲的事……这几天的梦中,那些古早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候的经历,一点点倒流了出来。然后我发现我真是神明眼底下最不肖的学生,和儿子。”云缇亚大笑,猛然却用手盖住了脸。
莫勒搔着鼻梁。“可别说,昨晚我还梦见我家那婆娘谢诺莎,虽然长得丑了点,脑子也不好使,不过人比驮马还勤快——拉蒂法就看中了这个!也不知道她俩现在——”
他噤了声。
四野用静肃来回应他的哑然。半晌,才漏出一丝夜枭的啼泣。
云缇亚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你看,”他蹭地坐起,以掌沿为刀向莫勒砍去,后者下意识抬臂挡住。“我已经没问题了,独自迎敌绰绰有余。回去找她们吧。我会尽快安排好女人小孩,马上就来接应你。”
“混账!”莫勒反手就是一拳,“你是在逃跑!懂吗?逃跑!拿出点逃亡者的决心来!哥珊有的是人指望靠你的脑袋发财!你敢让拉蒂法一番苦心白费,我就把你的头拧掉!也好过落到那些家伙手上。”
枭鸟在两人的沉默间又叫起来了。
“……你想活吗?”
云缇亚惊愕地发现这个问题足以令他手足无措。
“大概……”他说,“想吧。”
他们坐在冰冷的山月下,看见泛着清辉的泉水绕过岩石,如一道流动的光晕。爱丝璀德正弯下腰汲水,她雪白的裙幕和手臂相溶于水光,难分彼此。而远处的风中,亦有另一湾溪泉淙淙轻淌。
那是草叶笛的声音。
“只不过,”云缇亚补充道,“我总觉得我活下去最坚固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她会伤心的。”莫勒说。
茹丹人抿紧唇。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小碗新鲜药膏。夏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火堆,用目光指指爱丝璀德的背影。
云缇亚揉了揉少年的头。
达姬雅娜一直在写。
仿佛时间的每一滴缓慢流逝都是对她最大的奢侈。从她接过爱丝璀德的纸笔那一刻起,除了短暂的进食和睡眠,没人见她停下。文具是离开哥珊时为防意外而携带的,纸张有限,她的字迹纤密如麻;墨水用完了,她蘸着野猪的血代替;最后连兽血也凝固了,她的书写犹未休止,至于那些墨来自哪儿则不可而知。偶尔放下了笔,她也仍凝视纸页,只是将草叶夹在唇间吹出细缕般的长声。
死者的头颅静卧在她怀中,似是聆听。
葵花们一路上没有丢弃它,或许觉得这个女人抱着这东西发呆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夏依猜想那可能是她至亲之人的遗体。他不明白为何现在达姬雅娜还不肯将它安葬。但在笛音漾起时,他感觉自己懂了点什么。
他隐约听见达姬雅娜在和那颗头骨交谈。用她无法再言语的嘴,和死者早已腐化为尘土的耳朵。
这天夜里他们开始穿越密林。沿着横贯林间的溪流,一行人极其谨慎地前进,但狼群始终没有出现。走出林子只用了不到三天,途中平静得让夏依以为自己身处梦境。离莫勒所说的鹭谷只有二十里的地方,他们再次扎营,眼见岩崖如削,群山屹立,俯耳却仍是泉水绵长不绝的低语。
“看!”凡塔一指岩壁上。隔得很远依然能瞧见,莹白柔细,应风款款摇动。像不小心蹭落的一小片月光。
“高崖百合啦。”夏依托着腮说。“生长在石缝中、自身会发光的野花。小时候我姐姐教我辨认过。”
凡塔忽然没接腔了。夏依不理解她的反应,但他一想起姐姐,心头也如同被指甲拧了一把,酸楚涨在胸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再吭声,走开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就着篝火埋头写字。纸张堆叠在她膝盖上,厚厚一本,俨然是未经装订的书册。
她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有漫长时间。
夏依怔了怔,挪近前。风霎时紧了,还未写完的那页不留神飞散出去,他赶忙帮她接住。“‘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他念出声,“‘而我不再体会……’”
达姬雅娜倏地抬起眼睛。
夏依顿觉面颊滚烫。“对不起,失……失礼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自己,“很美的……诗啊。”
达姬雅娜微笑。夏依没想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她脸上。虚弱,却蕴含一种足够传递给他人的力量。
“你有一个姐姐?”手执树枝,她在地上写道。
“……嗯。”
“她喜欢插花、歌唱,喜欢笑,天性开朗善良,对谁都满怀信任,因为她的职责就是救护人们的生命。她拥有和你一模一样的亚麻色头发……你们果然长得十分相像。”字迹一时滞住,很快又顺畅了下去。“她和我提起过她弟弟的名字。她说,不知你在狂信团中是否已将它抛弃,但她自己却清楚地记得……”
“夏依。这是你的名字。”
我也一直记得啊,姐姐。即使一度丢失过,可我到现在也未有一刻遗忘……就像能从成千上万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你的容貌与暗记。夏依捂住了嘴,有什么湿润的响声在心底冲撞,那是一场洪流汇聚的先兆,可他脸孔上已不能为它敞开决口。不。这样够了。
“到底……”他听见自己问,“是谁杀了她?”
达姬雅娜手里的枝条低低垂下了。但当夏依以为不可能再得到回答时,她迅速地划出一个少年无法看清的名字,立即又把它擦去。夏依颤抖着跪下,想去摸索那残存的划痕,风穿过他怀抱,他所追寻的答案瞬时飞逸。毫无意义的尘埃。
笔在最后一张纸上完成了诗歌的尾句。
达姬雅娜起身望向夜空。月色轻盈,而少年无声的悲鸣沉重得宛如与大地熔铸为一。
……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3)
爱丝璀德凝了凝神。她恍惚听到歌声,但它很快就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消逝了。
四分之一磅磨碎的甜草根和生杏仁,用手掂过大概的分量,混入小半盒乳香搅匀。她轻轻招手,示意凡塔过来。“给老师的止痛药吗?”女孩插嘴问,“好像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盲女做了个“嘘”的手势。“其他人呢?”
“老师和莫勒在值夜。要不要叫夏依?”
“不用,就你一个最好。咱们接下来要做的是秘密。”她摊开手,那只被攥了好一会儿的墨晶瓶终于显露,似乎代表着某个经过再三踟蹰的决心。剜开瓶塞上的封蜡,她小心翼翼从瓶中倒了些许盛物在掌中。是晶状的白色粉末,类似粗盐,凡塔忍不住用手沾了一点,凑近嘴边——
“——别动!”
手腕被猛地抓住,女孩一惊。她从未见过爱丝璀德如此骇人的神情,但马上接着另一个骇人的事实——“这是毒药。”
凡塔呆了。
“知道水银吧?那种剧毒之物用特殊手法升炼,就会留下这种粉末。毒性是减弱了些,但只要让它曝露在日光和空气里,或是投入水中煮沸,便又变得能致人死命。我在流浪的那些年,遇到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炼金术士,给了我他用剩下的这半瓶水银粉。”爱丝璀德苦笑,声音却是肃然,“本没什么用,可我一直留了下来……虽说危险,有时也能救命。”
“老师……他……”
“和他的伤没关系。凡塔,你眼睛明亮,用这根别针挑一点粉末掺到我调好的药里。记住!只能是你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量,千万别多一分一毫!我这儿还有刮薄的野猪肠衣,待会还得把药粉分成小份包好。水银粉直接服用的话,嘴和喉咙可都会被灼伤的。”
凡塔的手许久才成功地接过别针。它抖着,像风中觳觫的一星烛火。
爱丝璀德屏住了呼吸。于是两人之间,犹如隔了一面无可触及的障壁。而她等来的却只有“嘣”的一声。
那根针在凡塔手中拗断了。
“是……达姬雅娜,对不对?”
女孩压抑着声腔里氤氲的水汽。另有一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恐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凡塔。”爱丝璀德唤道。
“如果你不说,我就像凶手一样不得安宁!到底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