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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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
“我是你妻子。”
假的。
“这就够了!你以为我要成为什么?全世界的女王吗?我仅仅不想再被一个男人用听上去多么高尚的理由踢开了!像这样一间小屋子,每天能升起热烘烘的火,汤锅永远是沸腾的,有孩子们环绕在你我身边……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家庭、和睡觉时把头埋在我胸口的人!”
我扭过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刻我深陷在那片湖光中么?也许……还来得及止步。倘若我坠落,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将化为泡影:我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干下蠢事,一切却只源于私情,源于男人对女人头昏脑热的冲动,源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狭隘的爱欲。
“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莱纱。”
深渊颤动了。
“唯独不能爱你。”
耳边再也没有传来她的声音,和呼吸。很久之后我才确认她走了,抱着孩子。不知为什么我瞬间的反应竟是轻松。我闭上眼,黑暗中浮现主父的面容,但我并未祈祷。祂以老人的形象走向我,手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剩下惨白色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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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在即将拥抱钢铁的一堆木炭里蜷伏着,像只驯顺的猎犬。
“很无趣吧,”铁匠摇了摇倒过来的酒瓶,两滴,他仔细舐干,“难得有人听我唠叨这么多。”
云缇亚微微一笑。“你还没说到结局。”
“结局?那是个更乏味的玩意儿,不见得每个故事都得有它。你想知道,我也不介意——但现在有正经活要干。”艾缪站起身,“来吧,年轻人!是时候了!”
夜幕已然揭去。浮白的天色下,一圈石头围起了雪松炭火,云缇亚蹲跪着拉动带皮囊的风箱,那头猎犬一骨碌地抖擞了精神。老铁匠双手各钳起一把锻打好的刀,埋进木炭。风箱继续拉,火愈发旺盛起来。云缇亚明白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唯有此时不浓不淡的晨光才便于准确地分辨刀身辐射的色泽,以判断火候。稍微拿捏不准,让温度过高或过低,淬出来的刀不是太脆就是太软。云缇亚紧盯火堆,不必开口,老人自会通过他的心了解他目睹的一切。火焰的颜色清晰地变化:最初是白色,渐渐泛黄,转成浓烈的亮金色,随之是鲜艳如血的红色。
艾缪迅速抽出双刀,笔直浸入事先预备好的深槽中。混合了绵羊油、亚麻籽油、煤焦油和蜜蜡的淬火液尖啸沸滚。他掐准时间提起,将它们擦过火炭。这并非最终的回火。待刀身慢慢回热,呈现紫罗兰的绚烂,他又把刀刃部分单独在另一道沟槽里淬了一遍,那里面盛着加盐的酸液。
然后他吩咐茹丹人撤掉风箱。
“了不起的技艺。”云缇亚由衷赞叹。双重淬火,刀身用油而刀刃用酸,分别保留了韧性和锋利。即使在师从于东方人的茹丹铁匠那儿也极为罕见。“你后来几十年就这样隐居打铁度过?”
“差不多。”两把刀重新放回炭堆,听凭它们一起自然冷却。仍旧需要等待。“至少比起把世界颠来倒去地又新建一个,还是驯服火焰更有意思。”
两者都一样。云缇亚想。
“是啊,”艾缪接着他没出口的话说,“都一样叫人难以理喻。”
借了灼烫的余烬,他点燃一支烟斗。
我再次见到她是三年后。当时我完全没料到水滴般蒸发的她还会找来,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把她淡忘。但她来了。像是这世上唯一惦记我的人。
她和我能够回忆起的莱纱截然不同。一身驼丝软锦镶栗鼠皮边的宝塔裙,发髻梳得精致高挑,裹着宫廷流行的银线珍珠发网;各种炫目的星辰在她耳垂颈项手腕指根闪烁:月长石、黄玉、翡翠、缟玛瑙、蔷薇辉石、猫儿眼、鸽血红、水胆绿,和众多我说不出名字的宝石。这些并不能把她装点得更美,却可以令她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位公爵夫人,或国王的爱女,而绝非领地只有一个小镇的穷贵族的妻子。
“艾缪,”她甜声说,“不认识我了么?”
我首先认出的反而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他太像他的母亲,淡金色头发,深邃的湖蓝双眼,以及无法形容的安静。仅仅当我儿子抱了我削的小木剑跑过来,拉他一起玩耍时,他嘴角才绽露出我所妒羡的那种纯真。
“托你的福,我现在的生活以前可压根不敢想。磨坊主、典当商、过境的奴隶贩子争相给我送钱。大司铎?他哪还提什么女巫,替我捶腿都求之不得。鸦岩岭的伯爵几次发话要娶我,呵,以为我猜不到他心思?就他那连条鹅卵石路都修不起的穷山沟……”她摇了摇戴蛇纹金戒的手指,一股玫瑰香油味,“放心,我不会把咱们孩子的继承权交出去。”
那座并不富裕的小镇被她折腾成了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埋头继续打铁,不再瞥她一眼。
“或许你是来让我后悔的,莱纱。”假如她曾经是莱纱的话。“但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算时间倒流,那个困苦、无助、为了尊严和骨肉奋起反抗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然会竭尽所能地去保护她,救她。”
她一怔,接着放声大笑。
“你还以为当时在救我?老实说吧,要不是你,我根本不至于落到后来那田地,在牢里遭大半年的罪。我满可以一击得手的,虽然肚子大了,这我还是清楚——怪就怪那家伙明知周围没旁人还把钱袋别在腰上。他扯开裤带小解时袋子耷拉下来,我本想一声不吭从后面摸走,谁知他发现了,只好照准他没遮没掩的肚皮来了一刀。这样看着我干嘛?难道你觉得独身流浪的女人就只能乖乖捡破烂,不能是个贼吗?”
我手中的铁锤早已僵滞。
但我渴望某种力量促使它敲打下去,一刻不停地恒久敲打下去,多少能够掩盖她的声音。
“他死得挺快,可还是弄出了些不该有的动静。我听到马蹄哒哒地奔过来。跑不及了,我被他扑倒,自己站不起身,当然最重要的是肚子里小东西的缘故。不为了他,我何苦耗这么大力气弄钱……反正就剩一条路,我横下心,干脆赌赌看。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幸好!幸好骑马的人是你。”
“为什么……”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在发问。
“为什么你要向我坦白……”
她又笑了。
“因为你让我恶心。”温柔、甜蜜、极度诚恳的笑。“和过去那个说要给我幸福的男人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蠢货。”
曾经我也被相似的话语斥责过吗?我记不清。
一切都飘忽黯淡,唯独这番话真真切切。
直到有一个穿铠甲的人带着铿锵声走近,莱纱告诉他:“我说完了。”
我看见他的脸。是惩火。
他举起剑,在我面前,在离她的儿子仅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处决了她。血喷薄开去,像赤红色的风。纵使头颅掉落,她也一直望着我笑,用她的眼睛,那双深渊般的、彻头彻尾吞噬我湮灭我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了当年是怎么回事。他利用规则,把战斗拖延至早晨,故意让我刺他一剑,当然,避开要害。由于他的任期到前一天就终止,所以理论上法庭不能按战败的神裁武士的待遇,将他献祭给主父。这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得知内情的一刻我并不惊喜。
我胸膛里那块石头毫无知觉,毫无触动,毫无反应。哪怕是一现而逝的怨恨。
对自己未曾死在他剑下的怨恨。
“你不可能胜过我,艾缪。”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说。
是啊。为什么那天……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神。我们头顶的太阳已经永远熄灭了。再也没有一种冥冥中的伟力庇护无辜,判断何为公道、何为正义。凡人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蜡烛的光太弱小,必须由剑,和熊熊火焰引领他们战斗。”
他用三年的时间查明真相,逼迫莱纱认罪,带她到我面前坦陈一切。他做了我做不到、也从未想过去做的事。
“这一战,仍旧是我赢了。”
我笑得声嘶力竭。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如果你无法面对她的儿子,可以把他交给我。”血泊尽头,金发男孩并没有像他兄长一般惊恐失色,或许是年纪太小,不懂脚下大片腥腻深红所代表的意义。惩火抱住他,让孩子宁谧的脸颊贴在甲胄上。“等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军队,就来接走他。这样的出身不会带给他耻辱。盗贼和杀人凶手的儿子,以及最卑贱的家生奴的儿子,同样能出人头地,凭借实力掌控时代的命脉。为我见证吧,好友……我所说的时代终将来临。”
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的,万国归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