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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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群游过他身侧。曾无数次梦见的巨兽遗骸,正静候着最后一位同伴归来。
诸寂殿,近在眼前了。
“机关已标注,你知道暗语。此系外部唯一通道,原路离开时切记毁去。切记!”
地图早就烂熟于心,包括修谟附在背面的几行字。那个一贯言简意赅的僧侣这次忽然啰嗦了起来,后一句不用他说云缇亚也明白该怎么做。石壁上的凹槽深长狭窄,只容一只手伸进去,光线根本照不到里面。他凭触觉辨识着两排插栓顶部的神秘图案,以及它们各自影射的字母。万象返空,诸声寂灭。扳下每个词的字首缩写,他拧动轮盘。
石壁移向两侧。巨兽的眼睛对他张开。
水道极其逼仄,沿途不乏必须慎之又慎才能察觉的陷阱,所幸拐过几个弯后渐渐宽阔,攀着滑腻的砖石爬出水域,已身处一间干燥空旷的厅堂内。充斥这里的不再是水,而是黑暗。他的身体为荧荧幽光笼罩,幽光又笼罩在更宏大的黑暗当中。
云缇亚下意识拔掉肠管,吸了口气。
腐臭味。
类似污水、淤泥和苔藓沤烂的味道。他赶紧屏息,将管子又含了回去。一旦闻了那气味,结果往往不止呕吐这么简单。绝对不能在里面呼吸,修谟叮嘱。一口都不行。
还有,绝对不能点火。
萤石的清辉被四壁和地板来回折射。都是仔细洗磨抛光的石英岩,平滑如镜,拉长着他的影子。空间十分宽敞,没什么布置,除了几根支柱和靠墙竖立的一列列圣柜。云缇亚确信自己从没来过这儿。这大概是诸寂殿最底部的中空层,他几乎可以从天花板被分割的形状辨认出上面的场所,格斗室,炼金室,司事指挥处,默修礼堂,还有最后见证那一场疯狂残杀的集会大厅……但他全然不知这地方的存在。
不,仔细回想,它一直都在。
这里有一样东西,始终伴随着诸寂团,直到它覆灭,直到诸寂殿盖上封泥,变成永昼宫白骨累累的基座。
云缇亚停下脚步。厅堂正中央,另外一根突兀的石柱从顶部垂下,如一柄高悬的利剑。周围环绕的齿轮、铁链和拉杆,则是举掣它的手臂。
“老师……”
他想。
“这就是您一手建造的……‘墓钟之厅’吗?”
悬柱上同样镶着一块萤石,只是由于长年缺少光照,它已容色惨淡。云缇亚清晰地看见,它被雕刻成火焰形状。
在地图的这个位置,是一模一样的火焰标记。
诸寂殿有一口大钟。但即使是五名主事,也并不全清楚它位于何处。任务无一例外都有时限,短则半天,长则数月,届时任务未完成,沉闷的钟声便会自地底深处响起,震动整座殿堂,而主事长的眉头便会变得如钟声一般凝重。每个成员都要接受惩罚。不仅是任务相关的人,而是每个执事、司事与主事。诸寂团上下一体,人皆为其血肉,人皆为其骨骼,人皆为其失败付出代价。
那口钟被称为“墓钟”。在云缇亚的记忆里,它只响过三次,第三次正是那场终结了诸寂团的集会上,带着来自死亡的呼召。每个人开始对身边最近的战友挥刃相向,直到自己也鲜血淋漓。这是命运的惩罚,谁也无权逃脱。
极小的一部分人用杀戮换得赦免活了下来,余者都填充在了这片他们曾共同训练、战斗、为某个默然无声的信念而汇聚的黑暗里。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云缇亚不清楚那些尸身的归宿。从那一天起他成为武圣徒贝鲁恒的书记官,有了崭新的起点,足以勾销过往。诸寂殿是一座冰冷的墓穴,与躯体尚温的他一刀斩断了联系。
“曼特裘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回事。他命令我们寂火教派耳聋、口哑、眼盲的僧侣清理现场,这样秘密就永远不会泄露出去。遗体全部都用圣柜装殓,收容在这层大厅之中,与墓钟恒久相伴。这是我等侍奉寂火之人,对侍奉黑暗之人最后的礼遇……”
所以修谟记下了。记下这座水底宫殿的结构、机关和暗门,埋藏在心中长达七年。贝鲁恒是因此才得知了这个秘密么?或者反过来,因为他变更时代的执著,才使得修谟下定决心不再缄默?
没有区别。
云缇亚已经明了一切。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属盒。缝隙全用熔蜡封死,里面垫了两层防水布和一层软毛皮,并未受潮,但他还是细致检查着此次行动最关键的道具——半呎见方的细木匣子,四角包铜——待会就要放置到悬柱正下方地面上,由特殊的凝胶固定。
匣子里的东西很简单。红磷,掺杂硫磺与硝。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形如雪白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另有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当旧典毁弃,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水底,却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找到他,云缇亚,然后唤醒他——
“岩浆海啸,水中之火……原来如此……”
泽奈恩主事长的“墓钟”,无疑就是这根悬空石柱,靠机关预设时限敲击地板与大厅共振。随着诸寂团零落,这装置也一直鲜为人知。七年过去,安葬在这里的众多遗体早已催生沼气,充满整间厅堂。只要让钟柱击破装有红磷的木匣,引燃明火,沼气足以炸毁大厅,到时候诸寂殿连带上面的永昼宫一齐崩塌,晨夕双塔也会失去平衡,大半个内城都无法幸免于难!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长久以来深埋的丝线一根根缠绕汇集,终在此刻拧成致命的绞索。上空真有神灵么?若不然,这造化捉弄的感觉又从何而来?泽奈恩和数以百计的同伴当年决计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向那个把他们抛弃在血泊中的人复仇;光辉夺目的永昼宫以白骨为支撑,也将因为脚下的白骨而毁灭……
云缇亚内心从未如现在一般平静。
兴奋与感慨在这种平静面前太过渺小。区区一个人,在这种命运面前也同样。他仅仅就像手里这瓶桐油,倒进久已喑哑的齿轮结合处,让它们经由润滑而重新苏醒。气囊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每一次呼吸都万分宝贵。他无暇去瞻望那些圣柜上是否镌下了他曾熟知的名字,无暇回忆名字之后的面孔,无暇哀悼,甚至无暇告别。
拉杆牵引青铜指针,划过一个又一个刻度。
心脏在黑暗的包围下跳动着。
不对,云缇亚明白。透过胸腔,他唯一听到的是湖水击打外面石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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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勒在桥柱下来回踱步。猛然一声水响,有人露头,伸手抓岸边石阶却扑了个空,莫勒赶忙拽住他手臂拖上岸。
云缇亚脸色惨青,好一阵子只听他撕裂般的喘息声。
“……办妥了?”
没法答话。返回时撬掉密门开馆的插栓又耗了他不少工夫,能强撑一口气浮上来算是幸运。“把后事……处理一下。”咳了半晌,茹丹人说。
天色朦胧欲破,正是长夜将尽。诗颂大道上起了雾,偶有几个人影寥寥,都半隐半现。云缇亚挪开石板暗格,取出入水前脱下的衣服。金属盒留在了诸寂殿,潜水用具却没法烧掉,他凿碎萤石,再把额环和气囊分别绑上重物,叫莫勒将其沉入尽可能深的水里。“你需要多久?”最后一次见到帕林时,他问道,“如果那机关奏效的话……你打算给永昼宫留多长的寿命?”
帕林略加思索。拖得越久当然越危险,但要是在反抗军抵达哥珊之前就重创内城,到时恐怕横生变故,局势反而难以掌控。“二十天,”回答笃定,“在此期间,我会做好一切准备。”
二十天。指针拨到刻度上。齿轮运转,别无退路。
“推车呢?”云缇亚问。顾不得肺部一阵阵抽痛,他找了个城墙夹角处作为掩蔽,和莫勒一起把四呎多高的床弩在推车上组装好。两弓两槽,箭是特制的,大小形同标枪,利用绞柄能射出一段相当可观的距离。“看见那座红木瞭望塔了么?”
“是原来的祈誓塔吧?”
“没错。”过去人人都能吃饱的时候总有些祈誓者喜欢远离地面,断食苦修,不饿到皮包骨头绝不下来;现在物资紧缺,倒没人有这份闲心了,于是之前遍布哥珊各处的祈誓塔统统被守卫征用。“那位置很有利。趁雾还没散,咱们得把这个大家伙弄上去。”
“难不成……你……”
云缇亚示意他噤声。刚好是守卫换班的钟点,来接替的三个人正和里面寒暄,待他们换下来的士兵一走,木门落锁,云缇亚立即上去敲。“劳驾,忘了点东西。”他压低嗓音。
门开了。短刀紧跟而上。从莫勒藏身的地方听不到丝毫动静,很快,完事的暗号传来,他迅速推着弩车进去,只见塔里三具全副武装的尸体。其中一个来不及登到塔顶岗哨就倒在升降台上,云缇亚俯身拔出他后颈的一支细箭,收回袖弩中。
“插上门闩,”茹丹人叫道,“快!”
莫勒呆立不动。直到云缇亚自己跑来把门反锁,他才像被揍了一拳似地回过神,将平装的弩车推上吊台。塔顶雾色弥蒙,水汽湿答答扑了他一脸,他连打几个寒噤。
“……冷吗?”
“不。”牙齿出卖了他,叩出一串细小而尖锐的颤抖。
云缇亚转动绞柄给床弩上紧弦,听见这声音时短暂地停了一刻。“杀人你见得多,自己也动过手,”他笑笑,“但你从没害怕过。”
“不是害怕。”莫勒说。
他不再开口,低头帮云缇亚调整弩车的朝向。雾气里能瞧得比较清楚的只有近处一段城墙和永昼宫两侧的双塔,对判断方位已经足够。最后一步,把预先写好的传单绑在一支支箭杆上,装填,瞄准城墙上方白茫茫的虚空。
云缇亚扳下机括。
弦声清脆,箭的呼啸相比反而轻微。他赌的无非是守卫视野受限,再加上绕行墙下的运河波涛喧哗,至于这些箭枝会带着字条飞越城墙落到外城具体什么位置,无法预测,也不重要。“掉过头。”他吩咐,目光寸步不移。弩车转换了一个巨大的角度,机括再次扳动。发射。再掉头,这回往南。又一次发射。……
“太冒险了!总有人会察觉……”
手很稳,各个步骤一气呵成,毫厘不差。熟练操作这台机器到了一定程度,人自身也就成了机器。云缇亚甚至感到绳槽开始发热,而他无比冷静,过程和目标在脑海里如同冰结一般清晰。传单的内容迟早要播散到每一个哥珊人耳中,哪怕这座城再坚不可摧,那无形的城垣也免不了出现裂痕……曼特裘矫命自立,篡改法制,诛戮异己,滥杀无辜,所治饿殍遍野,更培植袒护伪圣徒,罔顾民意为其净罪,放任狂信徒暴虐横行,乃哥珊一切动荡之根源。神明无存,乃使此恶徒凌驾万人之上,然公理昭彰,行必有果!告诫诸位认清此人面目,切勿将大好身躯烙印为奴,与我自由之军抗衡!
人的心是泥沙,帕林说。想要垒起一面墙很容易,想要推垮它也很容易。
或许,那条裂痕最早是贝鲁恒刻下的,现在进行的一切只不过把它凿得更深而已。
云缇亚伸手取箭。没有了。箭还剩两支,但传单没有了。厚厚的一沓纸,朝着不同方向射出,散布到了外城各处角落。
他静静站着,忽然笑起来。
“天亮了啊。”
纵横的街道不知不觉已在眼底凸现,晨曦开始驱散雾色。
“抱歉……让你把命交到我这种人手里。”
莫勒一时没回答。他的目光在远处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