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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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在雕像基座上刻完最后一个字,放下凿子和铁锤,拍了拍满布灰屑的手,高兴地端详着历时一年零七个月总算完工的作品。
他当然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陶醉于这件艺术杰作——鹭谷有着全国、乃至全大陆品质最高的雪青石,光是把那种脂肪一样洁白滑腻的石头从山岩里凿出来,再用泉水细细磨光,顺着纹理一刀一斧塑成形状,最后按照自己的臆想赋予它生命——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比迷恋的过程。
石匠不是鹭谷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他像某个冬天偶然飘落的一片雪花那样来到了这座因武圣徒贝鲁恒而举世闻名的城镇,没有称呼,没有财产,没有家人,没有宗教。他不爱说话,也不懂拼写,请他雕刻墓碑的人必须把铭文写在纸上;但他总会笑呵呵地招呼他见过的所有人,会向钟楼上的鸽子抛掷碎面包,会和邻里一起到教堂做晚祷,即使他完全不明白那些颂词的含义。时间长了,人们渐渐也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傻子,找他干活的多了起来,那仿佛能让石块具有灵魂的完美技艺很快众所周知。
所以镇长开始筹划这回的大工程时,大伙第一个就想起了他,事实证明这是无可挑剔的选择,要把一块高达八十尺的大块雪青石完整地凿成栩栩如生的雕塑,没有更好的人选。石匠很愉快地接受了委托,人们对他的工作表现出了相当的尊敬和羡慕,并无数次地向他提及建造这座雕像的意义,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这并不能妨碍他在上面投入十足的热情。
但后来这种愉快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不是独自工作。起初有十五个鹭谷最优秀的匠师和凿石工跟他一起干,可随着进度渐深,人数却越来越少。两个工人在采石的时候跌下悬崖,一个在过度劳累后感染了致命的斑疹风寒,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为雕像头部抛光时不慎失足,摔断了脊椎,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另外十一个则是由于某次山洪爆发,为了抢救雕像而被呼啸的泥石流吞没。全镇居民还专门为那件事聚集在中心教堂,表示最沉重的哀悼,主教(当时牧师还是个受人敬重的职业)更挨个向死难者家属握手慰问,保证他们的儿子会因这神圣的献身而荣升天国。
石匠不喜欢那样。确切地说,是不解。
他始终也没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为一块石头做出这种举动。
他爱这雕像,比任何人都重视它,这是他的造物,他的骨肉,他的儿女……但它只是一块石头。
他看过流浪的野猫被马车碾死,冻僵的麻雀在手心里再也没能暖和过来。如果愿意,他可以令任何一块石头拥有生命,却永无法让熟悉的体温重回到血肉之中。
然而这短暂的迷惑很快就被大功告成的喜悦置换到了脑后。一年零七个月结束了。此刻,他忘记这雕像的父辈只剩自己一人,有一种极其强烈、呼之欲出的兴奋噎在胸口,令他恨不能吐给每个同伴听。人们围拢过来,观瞻着他的成就,一些年轻女孩在仰望到雕像面孔的一刹那,险些尖叫着晕了过去,许多老人则认出了那张脸,泪水横流不止。镇长将颤抖的手触上雪青石底座,许久才收回来,似乎在体味着那上面传来的温度。突然,他俯下去,深吻着雕像的冰冷足尖。
“是他!是他没错……”他喃喃道,“圣者啊……圣者!”
云缇亚是在夹道欢声中踏入鹭谷的。他有些失望,但老实说这场景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最初的最初,鹭谷只是个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风景清丽却贫穷得难以忍受。它的命运在它收留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小贵族女眷后开始改观。那位落难的夫人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孩,不久便与世长辞。后来有人说,那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刻,东方天幕出现了一颗色泽鲜亮的星,明艳似火,殷红似血,正如同他日后为这片大地带来的荣耀与革新。
村里的长老经过商量,决定抚养这个连父亲也不知为谁的男孩,直到几年后,一位身穿铠甲、腰间佩剑的圣徒骑马路过,带走了他。又过了十几年,圣徒成为大陆历史上第一个非牧师出身的教皇,而那孩子,成为新的圣徒。
愈来愈多的人慕名涌到鹭谷。田地被开垦,贸易因居民的增长而日渐发展起来。草屋拆除了,利用附近特产的乔木和坚硬石料,人们建立了新的城镇。
而此刻,在短短九年间汇集而来的人汇集在这个镇子的街道上,争抢着一睹那张自己未曾得见的面孔。云缇亚的灰牝马也早已习惯了大群观众,怡然自得地跟在圣徒披着薄叶甲的战马身后。临街的窗户里不断有大盆鲜花倾洒下来,给阳光裱上一层流转不定的色彩,一切就像行走在滚烫而尚未凝固的琉璃内,明丽朦胧,甚至让人产生了仍然身在哥珊的错觉。
贝鲁恒掀开面罩,和往常一样向众人挥手致意。但从他的表情中,云缇亚知道,他没有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
鹭谷镇长,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须的瘦小男子,垂手立在街道尽头,当部队走近,他先是行了跪伏礼,亲吻了圣徒面前的土地,站起来又深鞠一躬。“尊敬的圣者,”长长一段表示欢迎和受宠若惊的套辞后,他说,“下季便是您三十岁生辰,值此之际,请容许我们全镇居民为您献上一份绵薄微礼。”
贝鲁恒抿了抿唇角。他不认识这个人,正如他不认识这座九年前才竖立起来的石头城镇一样。
“礼物……?”温和地,他开口,“谢谢,不过,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军务在身,顺路经过,只是想祭扫一下我母亲和旧日几位长老的墓罢了。”
镇长一直低着头,他有些过于紧张,声调僵硬,明显是在背诵台词。“吾兄,请不要就此离开,您是鹭谷的儿子,我们忱挚爱戴的人,而不是一个过客。您的身影像月亮将光芒投映到我们脸上,至少,在您凯旋之前,请接受您的从者的仰望与供奉。”
贝鲁恒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匆匆沐过浴,换上朴素的便服,从陵园回来,他同镇长一起来到一大片绿地上。石板已开始铺设,喷泉尚在修葺,这里日后会出现新的广场。绿地正中央,开着绚烂的紫罗兰和豌豆花,一幅似乎是由十几匹细布缝缀而成的帷幕罩住了某个和小钟楼差不多高的建筑,两个镇民走过去,将它拉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低低惊叹。
贝鲁恒仰起头。一个近八十尺高的雪青石武士挺立在宽大的底座上,左手掣着一面镶有血天使纹章的筝形盾,右手则持举长剑,剑面虽然也是石制,两边却真的细细打磨过,太阳下有种形似金属质的锋利反光。甲片的细节极尽精致,而它们下面是一副比例十分完美的形体。那武士身材高大修长,充满力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孔——带着额印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直视,难以言述,正如同秋季的满月,洁白无瑕,不见丝毫阴翳,也不会亏一分,不会更盈一分。
“圣者不朽!”人们齐齐跪下,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丝尘扬舞,声浪也随之掀了起来。“圣者不朽!”
“这是谁?”贝鲁恒问。他声音本来就轻,此时被彻底淹没在整齐一致的呼喊中,但离得最近的书记官听到了它。
“是您啊,圣者。”半点也不掩饰笑容里的凉薄,云缇亚回答。
贝鲁恒唇线稍稍扬起,但那不是笑。
他身形只比普通女子略高,且由于多年久病的缘故,看上去颇为瘦弱,尤其这一刻没有骑马,缺陷更加明显。至于容貌,最多也只算是中上,虽然绝不能说丑陋,但和面前的石雕武士比起来,就像正午盛阳下豆大的一星烛火。
“是么……”自语似地呢喃道,“……真有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直到再怎么抬头,也已经望不到雕像的脸。
底座上烫铜的铭文,真真切切是自己名字。不知为何,却认不出,也读不出来。指尖触在上面,像隔着容器触摸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存在。
背后,人声鼎沸,盖过了一柄刀从衣摆内缓慢抽出的摩擦声。
石匠始终注视着那个人。即使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雕像上,他目光也一刻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
就是他么?不,这太荒谬了。
他记得自己是照着一幅画雕出了这石像,画上的青年安静沉思,俊美如处子。他还原了他的身形,他的脸容,只不过凭空添上一副铠甲和剑具。所有的老者,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男子和妇人都盛赞这张面孔,这是他们回忆中、或者想象中圣徒的面孔。圣徒就应该如此,英武无匹,远超凡人,只可遥望,不可接近。
不。
根本不是这样。
那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庸,面色苍白无力,还有种沉淀已久的虚弱。尽管他气质宁静,轻声细语,举止温柔而优雅——可他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圣徒。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将那人狠狠揍一顿,然后痛哭流涕。他毁坏了他的臆想,夺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成就感,再没有什么比一座和真人毫不相符的石像更能给一个石匠带来沮丧。人们的眼神热切,写满尊崇,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坐立不安,焦躁难耐。
他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窃窃私语想起,很快变成了惊呼。镇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城镇守卫立即拔出武器,云缇亚冷冷地示意他们退下。那个站在雕像前的人扭过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冲过来的石匠,原本正要举起的拳头忽然僵住,石匠有些发呆,对方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是……”
喉咙许久不曾发声,闷钝的,像朝着一个大瓮里说话。
“是的,”那人说,“我是贝鲁恒。”
石匠搔了搔头。这个名字对他并没有意义。
“我听我奶奶说过,在圣徒呵气的一瞬间,幼芽会长高成为大树。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贝鲁恒笑了,似乎他并不觉得回答这个孩子般的男人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是的。古代的诸圣确实能展现这种神迹。”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是的。”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是的。”
石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他开始不那么抵触对方了。或许他没有圣徒的仪表和力量,但这简单的答复却生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效力,在它们面前,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仿佛眼皮底下的实物那样清晰且触手可及。
“那么……”
他听见自己问。
飞舞的尘埃忽如叹息一般沉寂了下去。
斧头刻成的额印在雕像脸上洇开大片鲜红,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孔被血流覆盖。
他听见疯狂的吼声,女人和孩童随之尖叫。刀光在眼角亮了一亮,原先拉开帷幕的镇民其中之一,此时手持利刃朝贝鲁恒猛撞过来。人们的双眼被寒芒刺痛,连眨都无法再眨一下。二十步开外,一个瞳色铁蓝的侍从用独臂掣出巨剑,但已难以在刹那之间近身。
石匠没有看到这些。
他只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体。
谁也不能打断他。谁也不能阻止他向面前的人发问。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渴望切切实实碰触到那个纠缠他已久的答案。当语句从唇齿间吐落,除了那个既定的、非黑即白的回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已经无足轻重。
“那么……他能令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