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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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子耶稣》
前编Ⅸ:歧路
云缇亚半跪在地。吉耶梅茨被他拥着,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我见到了塞黑莱特,”驭主轻声说,“在你的眼睛里,她正向我微笑。”
他声音低沉了下去。云缇亚慢慢将他的身体平放在天台上。他从未见过吉耶梅茨的真容,此时却没有揭开对方面幕的念头。在茹丹,这是对将死者的羞辱。
“……我当初做出决定时,无数族人辱骂我,认为我不配做他们的领袖。但我至今不曾后悔过。”吉耶梅茨从那层丝绢后平静地注视着故人之子,“去做吧,云缇亚。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你错了,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那就去做吧。”
云缇亚垂下头。“对不起。”他说。
“什么?”
“我答应你保护达姬雅娜,却没能……”
“……蠢材。”吉耶梅茨说,“谁让你去保护她的?”
刮得更迅烈的风自远方星辰坠落处徊转而来,如一位逝去的国王再度振起缰绳,巡视曾属于自己的土地。“她注定活不了多久。但是,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她活着比死还痛苦,那么……替我杀了她。”
风静止了片刻。那个戴王冠的死者似乎在他们头顶驻足扫过一瞥,接着策马远去。
云缇亚等待着。但那边再也没有传来声音。
只有吉耶梅茨的面幕被风掀开,露出他的脸--极为可怖的一张脸,依稀英武的轮廓后是大火焚烧的痕迹。他内心的一切,都被掩藏在焦黑坼裂的荒原之下,无人可追知究底。关于多年前曾邂逅过它的那场雨露,以及它们携带的记忆,早已为荒原旷久的死寂所沉埋。
所以,塞黑莱特,我将掩盖起自己的面容,我将获得权力,为茹丹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然而再也不会有女人爱上这张脸。
你知道,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要好得多,至少,那永远不会彼此伤害,也永远不会彼此束缚……
云缇亚缓缓、缓缓地拉起丝绢,将那张脸盖上。
他从吉耶梅茨背后拔出一枚利器--沾血的精钢袖箭。
海因里希端着那把袖弩,笑吟吟走过来,顺手一剑切开了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少女的喉咙。“果然很好用,”他将设计精巧的小型弩机扔还给云缇亚,弹道里已没有箭支,“威力比我想象中的大。”
云缇亚站起身,冰冷地盯着他。“你失算了。”他哑声说。
海因里希侧了侧头。
“给我用了麻痹痛觉和提振体力的药,却故意不把手腕接上,是想为我设造一个突然发难的良机吧。不过,你实在是应该等我被驭主推下去以后,才射出那一箭的。”
袖弩猛地举起。云缇亚以一个微妙的动作,将那支血犹未干的箭从弩机的暗格填了进去。箭镞带着腥味,瞄准海因里希额心。
“吉耶梅茨死了,在兵临哥珊城下之前,再没人能阻挡第六军的步伐。”肤色白皙的男子笑意未改,“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合作吗?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厌恶你,”云缇亚回答,“这理由已经足够了。”
海因里希大笑。云缇亚不得不承认,他的面孔柔美得近乎妩媚。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最强有力的伪装,这样一副容貌根本不适合生在军人的脸上,就连帝国宫廷里那些遨游情场的贵公子也会嫌它太过女气。几乎每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对这面孔投以不屑的眼神,正因为此,它的锋芒才得以完整地包裹于外表之下。云缇亚见到的是一只如蝴蝶般秀丽无害的毒蛾,正趴在黑影中优雅地探动着触须。
“先前对你的无礼,这里说声抱歉。不过那时我们还是敌人,各为其主,希望你能理解。”他走近前,示好似地伸出手。
云缇亚扣动了机括。
“嘣”地一声,弩弦忽然断裂,发射出去的袖箭轻飘飘地失了准头,被海因里希轻松闪过。云缇亚双唇紧抿,他没想到对方在把弩扔过来前就已经暗暗割伤了弦索。只是试探。这个人的心机就和他的冷酷一样阴沉可怕。
“我是一番好意呢,云缇亚大人。若你真的杀了我,除非从这里跳下去,否则决计走不出这座要塞——”海因里希笑着按住茹丹人握刀的手,“那些士兵没有得到命令,杀起人来可是不分青红皂白的。”
他转身往要塞走去。云缇亚沉默片刻,跟在后面。在通向峰顶天台的那处阁楼上,他看见了并不让自己意外的景象,吉耶梅茨的亲卫和直属部队正在被屠戮,浓重的血腥味到处弥漫,惨叫与怒吼声中,时不时有濒死者和尸体从上面各层坠落,大厅几乎快被残缺不全的血肉堆满。
海因里希像一个画师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注目着这幅场景。“拿这些作为见面礼,”他轻声说,“圣者会笑纳吗?”
云缇亚难以想象他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来谋划这一切。“……为什么?”
“从我第二次向达姬雅娜求婚,被她父亲拒绝后,我就明白我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吉耶梅茨一心打算复兴茹丹,第四军里的西方人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意摆弄甚至去送死的工具。可我十七岁离开了异端审判局投入军队,不是为的在一位不把我当回事的统帅那里替他的私心卖命。东方有句古话,连鸟儿在落脚休息时都会选择哪根树枝。人总是得为现实考虑,你说呢?”
“不是问这个。”云缇亚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海因里希再次笑了起来。
“你让我想起一个女孩,”他说,“她叫维狄娅,和你名字的发音非常相近——或许是同源词也说不定。她是个又穷又没落的小贵族家的女儿,长得却和应风而开的银莲花一样纯美可爱。但她父母为了让她的双胞胎哥哥谋得权位,振兴家业,把她卖给了当时哥珊最有影响力的公爵。那是个有恋童癖的老头子,她十二岁嫁过去,十三岁就给折磨死了,尸首一丝/不挂地用床单裹了从后花园拖出来——而她的哥哥,得到公爵的推荐,进入哥珊最好的贵族学院和那些名门世家的子弟一起读书,前程明亮开阔。”
“可是新的教皇登上了宗座。新圣廷建立了。所有贵族的特权都被废除,被从城堡和大宅中拖出来游街处死。那女孩的哥哥被迫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才得以赦免,永久剥夺了姓氏和跻身神职人员的资格,发配到审判局去做一个卑微的讯问官。真蠢啊……她的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牵了牵嘴角,没再接着说下去。“哎,云缇亚,”他忽然道,“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云缇亚说。
稀薄的黎明透过阁楼上的气窗,向他们头顶撒下光线。海因里希抬起眼睛,他淡如清水的瞳仁与那道光相对,似乎在承接微光中灰尘的阴影。
“是啊,”他自语似地说,“果然是同一个词……”
响彻整座要塞的喊杀淹没了他的声音。被逼到绝路的茹丹战士奋起抵抗,但能够站立的越来越少。有几个负伤士兵爬到另外一边的阁楼上,那里通往要塞顶部的烽火台,然而更多的哗变者追了上去。求援的烽火最终还是升起来了,伴随着血泉喷涌的嘶声,巨大的要塞摇晃着自己的骨架,那颤抖如同悲泣,又如同狂笑,如同在绝望与希望之际歇斯底里的舞蹈。
所有在冬泉山脉战斗的人都看到了从要塞那边燃起的火焰。
仿佛忽然迸裂的血花,在黑夜与晨晓的交界处四散飞溅,把东方的苍白天际染成了浓重猩红。它如此耀眼,呼啸着,挣动着,光传数十里,却冲不破依然盘踞大半个天幕的漫长黑暗。一颗比它色泽更艳的红色星辰悬在火焰上空,那是嗜血的天使垂下冰冷目光,收割着人群中惨烈的死亡。
“看啊!”第四军里有人叫道,“是曦星!是……是圣贝鲁恒的星!”
弓骑兵新的一轮齐射因这个名字而乱了起来。或许是第一次,他们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谁战斗。伏击给第六军带来的惊慌只有一瞬间,在飞扬的血天使旗下,部队很快进入了状态。利用茹丹弓骑射程不长的弱点,圣徒的重骑兵迅速后撤,相应的,四千名步兵则分为三组,举盾顶着箭雨冲向敌军。弓骑在山上行动不便,只能一边放箭,一边退往山下开阔处以保持距离,也就在这个时候,早已绕到一旁的重骑兵挂上长枪,从侧翼猛然发起了迅雷般的冲锋。
狭长的山谷反而限制了第四军的轻弓骑发挥引以为傲的机动力。仅仅装备皮甲和薄叶铠的部队被骑枪一冲,立刻死伤惨重。“大人!”一名亲信下属抓住兀自怔怔望着那烽火的伊叙拉,“要塞出事了!这里的叛军才是诱饵!”
“别管它!”伊叙拉身子一颤,似乎大梦初醒,挥刀劈开纠缠上来的一个第六军步兵脖颈,“将军还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点起那火,他宁肯死也不向外面求援……将军已经遇害了!敌人在引诱我们回去,路上好一网打尽!”
亲信咬紧了牙关。“我明白了……那就战斗到底吧!只要大家怀着必死之心,不是没可能——”
“不!”伊叙拉吼道,“传令全军,快撤退!”
眼看敌方一击得手的重骑兵正在重整队形稳稳后移,即将发动第二次冲锋,再迟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别慌张,集结起来,边放箭边退!敌人追不上我们!”
“大人!——”亲信的喊声逐渐嘶哑。
“懂得后退才是一个将领真正的勇敢,伊叙拉。”记忆中,那个永远隐在面幕后的男人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微笑。“我很欣慰,你已经可以不被求胜之心和对荣名的渴望束缚了。”
“——海因里希!!”紧握马缰的拳头被攥出血来,伊叙拉再也掩不住胸中狂吼,“混蛋……你这混蛋!”
薄灰色的拂晓中,剩余的茹丹骑兵退离了战场,飞一般地往冬泉要塞绝然相反的方向逃去。这只不过是生平未逢一胜的伊叙拉又一次灰头土脸的惨败。而他别无选择。在英勇死战的名誉面前,保全这些部队更为重要,他们是第四军最后的力量。
那个人,亲手建立起来的第四军……
白舍阑人在疾驰的马背上回过头,视线尽处,那朵喷薄的血花即将凋零。有人惊愕地发现,这平日不拘体统的将领忽然敛紧了眉,晨色为他半逆着光的脸勾勒出淬寒棱角。他向着曦星下的冬泉要塞,十指相触,双手呈正三角形拢在额前,那是一个最通用、含义也最丰富的茹丹礼节。
“驭主……”他轻声说。
他没有想到,与此同时,另一位统帅也恰好抬头,望向那烽火和与自己生命相连的血红之星。敌军的败逃并未给贝鲁恒收获一丝一毫喜悦,他面色惨白,和远方鲜亮的火焰比照起来,就像一具在冰窖里浸了多年的尸体。
“珀萨!”他用尽全力,朝那里呼喊着一个不会有应答的名字,“……珀萨!珀萨!!”
烽火刚点燃时,珀萨的部队就冲开了冬泉要塞的大门。事实上,根本没人拦着他们,当圣徒的参谋走入厅堂时,屠杀已到达尾声。一具被拦腰砍成两截的躯体从上面抛下来,正砸在他面前,腥热的血溅上锁甲外罩着的黑衣。珀萨掸了掸衣摆,遍地尸骸很快让他洞悉现在的形势。
第四军里的叛徒控制了整座要塞。
吉耶梅茨麾下,大约有近三分之一是西方土生土长的耶利摹人和哥珊人。他们的甲胄比茹丹轻骑兵厚实,却不配备弓箭与长枪,没有骑射和冲锋的能力,只是靠马刀、标枪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