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潮汐(gl)-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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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她喜爱的灰绿色,上面有透明的浅绿色纹样。房间一角的书柜塞满了画集,电视机上面的镜框里镶着小小一幅我的儿时涂鸦。一切如旧,清晰而又让人感觉荒谬。我忽然忍不住想,不知道里面的房间是否仍是用书架和帘子隔成两个小间。最里面那间曾容纳了我外表恭顺骨子里惶恐反叛的青春期。
幸好老师很快走出来,及时打断我无意义的感伤。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看上去像是装了厚厚一摞东西。她把信封递到我手里,轻声说,这是那孩子给我的。我全部洗了出来。
我顿时明白里面是柯拍的照片。
我没有看过柯拍的全部照片。最初她办影展的每一张照片,都是我和她一起选的,再后来拍的我就看得少了。因为有太多繁杂的事情,黛瑶第二次发病后我一直在忙影展的事,再后来是华新远走,我们买房子,装修,接黛瑶入住,如此诸般杂事缠身,我自然不可能将她拍的照片一一看过来。
但这都不过是敷衍的借口罢了。实际一张张目睹那些照片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柯绝然离开的理由。
不,不是因为黛瑶。我太低估柯了。她的性情与一般女子不同,她不是这样狷介的人。她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直接,而且无可质疑。
是因为寂寞。
每一张照片,都在诠释寂寞。
无论是冬天的梧桐树,还是路边的一只小狗,又或者,是等车的行人空茫的脸,交错的电线杆,红灯转绿,商店的橱窗,陌生女子穿长靴短裙行走于斑马线的双腿。这一切一切城市街头司空见惯的风景,在柯的镜头前,或者说眼中,都充斥着漫天漫地漫出照片之外的寂寥。黑白如是,全彩也如是。
我竟然不曾发现,她眼底的落寞。我只顾着解决我所谓的现实问题,以为万事顺利就可以坐拥幸福。我忽略了柯,太久以来。
另一组照片更让我心惊。
那是我。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抓拍下这些瞬间。我在睡觉的样子,我转头对黛瑶微笑,我在电视前吃着东西,肆无忌惮,我在地铁上面无表情地抓着扶手——柯一定甚至跟踪过我。但这一行为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柯在这些照片里呈现出巨大的爱。那是一种类似于疼惜和柔情的气息,你可以借此很清楚地把这些照片和柯所拍的其他照片区分开来,尽管,每一张照片里的我看上去都不甚完美,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我曾被柯这样地注视过,而我从未意识到。一想到此,各种纠缠复杂的情绪顿时让我感觉胸口发闷。
我逐一看完那些照片,然后抬起脸,静静注视老师的脸庞。
她无可争辩地老了,但因为瘦,依然很清秀。嘴角边的细微纹路,显示她一直这么严肃,十年未变。
这个叫做柯萤的女孩子,是我的爱人。我听见自己对老师说。
老师不动声色地和我对视。
我继续说道,她两个月以前离家出走,因为我不够珍惜她。这两个月里面,我为了让她知道我真实的想法,画了一幅画。您知道,我很多年没有自己画过画了。
你画完了吗?老师问我。
完成了。我说,就在昨天。
她沉默有顷,问我,那你这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不会。我肯定地回答。
她在敦煌。老师告诉我,她说,要去看看你走过的地方。
我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当晚,我住在自己以前的房间。的确是一点都没有变,连笔筒都维持着我走时的样子。想到这十年来她每日打扫却维持原样,我忽然很是感动,却仍是说不出半个带感情的字。
我和老师之间,似乎永远只能保持这种疏理感。尽管我们比普通意义上的骨肉更为至亲。我没有问关于母亲的问题,那些问题在心里盘旋了那么多年,渐渐已经失去了说出口的必要。何况我现在已经懂得,那是专属于她的回忆,就算是我也不该触碰。
她执意送我去巴士站,上车之前,我踌躇许久,依旧无法给她一个拥抱。她现在比我矮些,笔直地站在车站的人群中,穿着旧的白色对襟毛衣和裤线笔挺的墨绿色裤子,依然是打眼的存在。
车快开动时,她忽然快步走近前来,几乎有些踉跄。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对她压低嗓子说了声——
妈。
她握住我伸出车窗的手。这是我们相遇以来的漫长岁月里,唯一一次握手。她的手让我想起母亲。眼泪顿时压将上来,一股热意。
我咬着牙没有哭,对她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笑起来很像母亲。
车开走了。
回上海乘飞机到敦煌市,又辗转搭车去到我们当年的驻地。天气比上海冷许多,我穿了厚重的羽绒服。人很疲倦,心却迫不及待地跃动起来。柯,你真的在这里吗?我一直在心底期冀带你来这片荒凉而瑰丽的土地,却从没有设想过我们会在这里重遇。希望你还没有离开,不,你一定还不曾走。爱画如你,肯定会在这里逗留十天半月,对吗?
如此在心里碎碎叨叨着,我径自去到志愿者们通常在这个时段聚集的大屋。敲开门一看,里面一如我记忆中的场面般烟雾缭绕,男人们在抽烟烤火,全都是生面孔。我先解释了一遍,说我是第一批的志愿者之一,现在回来看看,同时找人。他们顿时热情起来,把我往火堆边让。同时七嘴八舌地开始和我说话。我不得不凝神一一回答,并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和香烟分送。我知道在这里什么是最受欢迎的礼物,果然,片刻工夫,所有带来的食物都被扫荡一空,我这才得以好好歇了口气。
我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里转悠,说着,我拿出速写本把柯的面孔迅速勾勒了一下。
是有这个人没错。她住在老乡家里,白天才过来,现在这么晚了,你明天再找她吧。在这边肯定能碰上。他们纷纷说。
我的一颗心顿时落下来,踏踏实实地开始跳动。快两个月了,第一次,我有种放声大哭的冲动。我毕竟还是没有哭,抱着膝坐在火堆前,隔着蒙蒙的烟雾,对每一个陌生又亲切的画匠微笑。我知道自己双眼迷蒙,若他们问起,我可以说是烟熏的,我暗自想着。
对面的一个北方男人忽然冲我说,你说你姓芮,对吧。
我点点头。
小芮,他说,你也在这里混过一年,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一愣,问他,你指什么?
她是女伢子,怎么会知道。有人带着某处的乡音插口说。
这里应该没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忍不住说道,以前管这里的老左,是我的好友。对了,我这几天要到他的坟上去看看,你们能帮我弄顶帽子吗?坡上有点冷。
有人顺手就丢了一顶羔皮帽子过来。男人们哄笑。
你认识老左?这就更对了。对面的男人死死瞅着我说。
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于是决定装得乖一点。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老老实实地问他。
画者有私德,这你总听说过吧。他沉声说。闹哄哄的屋子忽然迅速地安静下来,有几个本来在各自谈笑的人也往我这边看。然后我听见有人低声惊呼,是她!
我也顿时明白了他指什么,但面上仍是若无其事,闲闲地说:
你是指老左?在哪里?
我明天带你去看。男子站起身环顾一圈说,今天大伙儿早点歇吧。众人懒洋洋起身散去。我这才意识到,我眼前的高个子男人是继老左之后,这里的一把手灵魂人物。
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二天,我在熟悉的硬邦邦的床上醒来。画画的男人其实都是细腻过人的,这里的新头儿乔也不例外。他问明我原来住哪间屋,就毫不客气地让那间屋子现在的主人挪到隔壁去挤一下,又从不知哪里拿了一张干净的床单,让我把自己裹在里面钻被窝。
我谢过他的好意,刷了牙,又用小半杯热水洗过脸,将床单当作睡袋往被子里一卷,脱去厚外套和鞋子就上床睡觉。按理来说有了柯的下落,我或许该兴奋得睡不着才对,可经过连续几日的奔波,我实在是累坏了,不多时便睡得昏死过去。
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时空的错乱之感。一睁眼目睹泥土颜色的天花板,我仿佛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每天醒来都看到如此谈不上美观的一片土黄,习惯于在被窝里发半天呆,一点点回想曼因的种种,然后才慢吞吞起床出门上班。曼因离开之后,这个起床程序就节省了许多。
今天我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想要早点见到柯,还有乔昨晚说的关于老左的事。
画者有私德。如乔昨晚所说,这里的确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忘了那是由我们之中谁最先发现的,敦煌的壁画固然以飞天佛画为主,但其中却也掺杂了古代画匠的私人情感在其中。不止一幅壁画的细节里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总有一个飞天的神采面貌异于他的同伴,那毫无疑问是画者个人的思念或情绪的寄托。逝者如斯,我们无从得知每一个特别的飞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曲折故事,但在修复这些与众飞天悄然迥异的飞天的过程里,总能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如同塞外的风吹在心里,冷冽苍凉。
也不记得,是谁率先说出这几个字。画者有私德。一句话,五个字,一种隐喻铺开,漫卷过黄土白石之上的千年和现实。
从那时起,我们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秘密的权力。用不用在你。但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
画者有私德。古往今来莫如是。
从乔的古怪态度,以及昨晚那些人闪烁的言辞里,我已经猜到,老左用他的笔,将我留在了敦煌的石壁上。
眼不见不能为信。
所以当我一出门,看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乔,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我说,你等久了吧。他闲闲道,刚到一会儿。
他迈开步子,我乖乖跟在后面,我知道,他领我去看那幅壁画。
在石窟间绕来绕去,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这里的路我不算很熟,因当时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我紧紧跟住他,一会儿爬坡一会儿往下走。乔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有当我跟得有些勉强时,可以感觉到他稍微放慢脚步。
到了。乔停下来说,我一门心思往前直走,差点撞上他的脊背。
我从乔的身旁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壁画,而是——
柯。
她背对着我站在壁画前,微仰头,似乎正在专心地凝视壁画。她的长发被剪到只有两寸多长,因为自然卷的缘故,参差着扬起俏皮的弧度。柯的身体裹在硕大的半旧军大衣里,牛仔裤下踩着一双黑色耐克跑鞋。尽管她的发型和衣服都是陌生的,我仍旧在不甚明朗的光线里一眼认出,那是我的柯。
我张开口,想要叫她,语言却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音。
柯。我在心里无声地叫她。一如她离开之后的每个想念的瞬间。
仿佛是听到这无力低微带着痛楚的呼唤,柯忽然转过脸来。
我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柯的脸。
在目光接触到她嵌在密密黑睫毛里的双眼的一刹那,我感觉到全身一阵轻颤,似乎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自持,都在这一刻耗尽。我跋涉了这么久,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