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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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回到屋子里,在地上寻找着,一会儿,他找到了一把钥匙。他说:“钥匙在这里,你们可以骑了去干革命。”他们就用钥匙开了锁,将摩托车推出了后门。
后门口已经涌满了人,一个个头颈伸得长长的。红卫兵已经写就了大字报,将他们抄到的战利品一一列在上面。而且已经刷好了标语:
“打倒反动资本家郑宝东!”
“郑宝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爸爸就说,是不是不要贴大字报了,闹到一条弄堂全知道了。小魏就瞪了大眼:“我们还怕知道你反动本质的人太少!”
爸爸将红卫兵送出了门,在口号声中,他看见了标语上有错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笔,要去把将“郑”改成“陈”,将“东”改成“栋”。他抖抖地要写上去的时候,一个学徒工立刻将他的笔扔到了阴沟里。“你是在嘲笑我们没有文化吗?告诉你,我们工人阶级说了算,我们叫你姓郑你就不能姓陈。”
弄堂里的人全在窗口旁观,就像前几天瑞平的爸爸妈妈旁观人家被抄。邻居在抄家的时候,一贯只提供眼睛和耳朵,内心思想属于隐私。其实,他们中间不少人很是感到出了一口气。陈家没有得罪过他们,而是住得太适意了,很多人在转念头,如果抄家之后陈家被扫地出门,那么他们就有机会搬进去。
革命不是绘画绣花,抄家仅仅只进行了三十分钟。
“一路走好,谢谢你们的帮助教育。”爸爸像是在送客人。
几个学徒工感到了一种黑色幽默,而他们一天都没有遇到这样酸腐的“配合”,就觉得受到了嘲弄,便很愤怒,他们就停住了脚步,复又进门,找到一张报纸,折了一顶高帽。像赶牛一样,推推搡搡让这位厂长走过了整条弄堂。
陈家的人全都没有睡觉,这样混乱的家,是没有办法睡觉的。
每一间屋子全是一股焦味,焦味中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
一步一步走上三楼,爸爸才一把将纸帽子甩掉,坐在床沿上,对绍兴阿姨说:“你没有事情,你可以去睡觉了。”绍兴阿姨就说:“不要紧的。我相帮理一理。”爸爸就很大声地说:“我叫你去睡觉,你可以去了。你是佣人,这是我们陈家的事情!”爸爸的太阳穴上青筋像是蚯蚓一样。吓得绍兴阿姨连忙下了楼。
“革命已经来革过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爸爸对妈妈说。
“你也可以放心了。”妈妈对爸爸说,她正在将散乱了一地的衣服塞进大橱。地上还有合扑翻倒的两只箱子。
生逢1966 2(5)
“我没有说自己。我是说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爸爸手舞足蹈地说。
“我的名字没有在弄堂里。”妈妈说。
爸爸就不响了。他突然听到外面有摩托车被发动起来的声音,弄堂中围着的人有一阵欢呼,不过车很快就熄火了。接着又发动了。
“爸爸。”瑞平喊了一声。
“你可以去睡觉了。”爸爸转过脸说。
“好的,我就去睡觉。不过我希望你能经受考验。真正站到人民一边来。”
“小将陈瑞平,你今天很好,照着毛主席教导的去做了。你可以继续和家庭划清界限,争取光明的前途。”爸爸说得很认真,一点没有揶揄的样子。
爸爸就走到了门口,做了个手势,让瑞平走,顺手就把门关上了。他忽然大骂:“董品章,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还是造反队长呢。”
妈妈说,“人家没有自己上门已经给你面子了。”
“面子?这是藐视。抄一个政协委员的家就用几个小学徒?他们乳臭未干,是我徒弟的徒弟。他们懂什么?拿了把菜刀在墙上挖金条,笑话。”
“这些话,你刚才就可以和小魏说了。你格个慌,面对一些黄毛小子,你低三下四,真像是心虚气短的样子。兵荒马乱都见过了,慌什么?”
“我慌了?哼。你才慌呢。你刚才不是哭了啊?”
“你自己呢?装得很有风度,实际上呢?脸煞白,手在发抖。你刚才还说呢,说是我们家是不怕抄的。还说夏副区长全都知道,抄家的时候夏副区长到哪里去了呢?”
“烦死了。烦死了。我要去洗澡了。”爸爸就将身上那件破汗衫扔到了天井里。从乱成一团的衣服堆里找了一件120支的新汗衫。
“新汗衫穿了睡觉?席子磨得快煞的。”爸爸本来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妈妈以为他是昏了头,就找到了一件半旧的毛巾衫递过去。
不料爸爸回过头来就说:“算了吧,今天不穿何时穿?”他不顾身上全是汗,故意将那件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新汗衫套在身上。
爸爸下楼的时候,妈妈见到地上杂乱的衣服堆里,有张三人合影的照片,就捡了起来。拍照的时候,瑞平正好考上高一,还在上海中学生队打球。一家高高兴兴拍的照片,谁都喜欢。想想不过一两个小时,一切就全部变化了,实在气不过,一个人就在屋子里哭了。
犯难的时候,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哭了一会,她就下楼了。她走到绍兴阿姨住的小间里。这两个女人,本来不是能坐在一起说话的。妈妈对于绍兴阿姨,经常是对她说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绍兴阿姨经常只说对的对的。不过文化革命来了,一个受难的女人和一个还算太平的女人之间或许就有了一些话要说。
生逢1966 2(6)
绍兴阿姨就劝:“陈先生的脾气本来就有些大的,现在不过发了一点火。这样的时候,人的火气总是大的。你也只好忍一点了。”
“我倒不是说他的脾气,我是说他这个人,迁怒于人终归是一个缩货。厂里人来抄家,你骂了这个骂那个,最后总是在我的头上出气。我难道不是人?便得要受他的气?”妈妈的眼泪又流个不停。“刚才在三楼上吼得那样的响,你们一定听到了。”
“瑞平娘,你平素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个大同坊,抄家你们也不是头一份,后面还有人家要被抄呢。革命呢,你说是不是。你要相信,以后总会好的。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人家讲,无知无识的人说话总是有点准头的。”
妈妈便拿出了五十元钱。塞到了绍兴阿姨的手中。妈妈说:“明天的马桶还是麻烦你倒一倒,后天开始,我就自己做家务了。五十元是我袋里所有的钱,十六元是这个月的工资,其余的就算是解散费。我们已经给不了更多的了。你好买一张车票,回到绍兴的乡下去。”
“太太,”绍兴阿姨眼泪汪汪地说,“我实在是不忍心。外面靠的是陈先生,家里靠的还是你。刚才你说话的时候用手捂住心口,我知道先生把你的胃病激出来了。太太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先生的脾气说来就来,你先不要和他计较。”
即使在这个时候,妈妈也要指导劳动大姐:“你性子急的话,明天早上七点就有车子。性子耐一点,下午也是有车的。不过车子到萧山就转向金华去了,你要在杭州找一个地方住下来。这里十斤全国粮票可以在路上用着。”
绍兴阿姨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年春夏秋穿的是蓝色的斜襟单衫。冬天就是一件斜襟的蓝色棉袄。斜襟和蓝色是一种符号,穿上那衣服就是一个绍兴阿姨。绍兴的特产不仅是老酒、幕僚、文人,还有帮佣和奶妈。
这个眼睛有一点暴的女人,是因为妈妈和爸爸吵架而来的。那年,工厂已经赚了钱,爸爸刚刚搬进90号,就说,两个人实在太冷清了,你也不生一个。妈妈就说,生是会生的,不过是在徐州回来就掉了,后来一连掉了三个,这你早就知道。说着妈妈就试探着说:“你何不去讨一个小的。”爸爸就说:“你道我不敢?”妈妈就说:“老六,现在你有钱了,就讨一个好了,趁着到萧山替树衡老哥收租米,和老太爷一样,讨一个萧山大脚娘子做小。”爸爸真的去了萧山之后,妈妈就一连很多天没有睡着,后来有一天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了。妈妈从三楼窗口望下去,慌得在楼梯上几乎跌倒。开门的时候,自爸爸的背后,她见到了蓝色的斜襟短衫和脑后的发髻。走进了门,才看到了她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抬头纹,嘴唇有些厚,眼睛有一点暴,有一双很粗大的手。妈妈才把一颗心放回到了原处。绍兴阿姨放下了包袱,立刻让妈妈带了去看了菜场。立刻添置了饭篮、蒸格、淘箩、洗衣槎板和脚盆。从此,妈妈就出去上班了。这样一来差不多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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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就说:“看见家里用得着的东西就拿一点回家。弄得不好还要来抄家的。”
“晓得。”
“你说我们是不是反动的人家?”
“不是。不过,我们一起做娘姨的屋里,有一点铜钿的,很少有不抄家的。娘姨中间已经有五六个回绍兴去了。”
“总要公平是不是?不然跟共产党跟了那么多年不是白跟?”妈妈摊开了两只手。
“太太你就放宽心。青天白日,天地良心总是逃不过的。菩萨在天上看着的,以后好日脚还会来的。”那对暴眼就瞪着妈妈。“太太你还是要当心你的身体。这一家的主心骨全是你。以后我不能帮你了。”
妈妈想到今后不会有人帮忙煎完了中药,将药渣子远远倒到巨鹿路上去让人踩。不会有人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将汤婆子冲好了,老早就焐在了被子里。家里的热水瓶不会永远是满的,垃圾畚箕不会永远是空的,角角落落不会永远是干净的。床单不会有着太阳的香味,甏里不会有家腌咸菜的鲜味。绍兴阿姨的存在似乎就是在提醒自己是一个浙江人。今后没有人这样提醒了。
正说着,楼下爸爸在喊:“玉清,自来火在哪里?”
绍兴阿姨的暴眼对妈妈闪烁了一下,小声说:“火头过去了。”
妈妈就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就下楼去了。
生逢1966 3(1)
妈妈一夜都把眼睛睁着。爸爸躺下后鼾声大作,直到天亮大约五点的时候才起来,在一个痰盂罐中很响亮地小便。
这时候,一声有腔有调的喊叫,声震弄堂。
靠近淮海中路的前面三排弄堂里,全部有抽水马桶。后面数条小弄堂,就简陋得多了,家庭主妇要赶早起来倒马桶的。陈瑞平的爸爸刚刚住到这条弄堂时,第一个早晨就被暴风雨一样的声音吵醒了。于是这个乡下进城的小知识份子就有诗赞曰:
“城市无鸡鸣,
有车当弄候,
车夫一声唤,
户户帚声和。”
其中“帚声”是用毛竹批开做成的洗刷马桶的工具发出的声音,上海人领教毛蚶的厉害,整个城市传染肝炎陷入恐慌是在后来。当时带血的毛蚶是上海人桌上不要命的海鲜,消耗量很大。其明证就是当年的职业洗刷妇女无一例外在马桶里面装入很多坚硬发脆的毛蚶残骸,这样在洗刷木制马桶时声音铿锵。马桶是一个质量良好的音箱,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敲击或者摩擦,音阶音域各各不同,况且每个马桶中的水还有清浊深浅,毛蚶壳也多少有别,马桶木版质地有高下,马桶箍得有松紧,所以完全可以说每个马桶全都有个性。更加上洗刷马桶的女子也有个性,在倒马桶的男声领唱之下,东西三排支弄堂总共七八十只马桶一时齐鸣,气势如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