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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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力的官场绞肉机,互相格斗将近四十年,创中国历史上宗派斗争时间最长纪录。也是中国文人史上,一群由二、三、四类文人组成的队伍,在政治舞台上,所作的最恶心、最丑陋的一次表演。
从牛、李党争的这些主角身上,我由此也明白,为什么那些江郎才尽,或压根儿就不曾有过才的江郎,拼命削尖脑袋,为一顶乌纱帽而跑断腿,说破嘴,磕断头,求爷告奶的所为何来了?替他们想一想,诸公不干这个,还能做其它什么营生呢?
重重压力之下,杜牧离开长安,由黄州,而池州,而睦州,跌跌撞撞,一路外放,几近家破人亡,无以存身;同样,左右排斥,怎么也不是的李商隐,由华州,而桂州,而徐州,而梓州,蝇营狗苟,碌碌谋生,越活越差,每况愈下。根本原因就在于杜牧也好,李商隐也好,虽然在这场朋党斗争的棋局上,连兵、连卒这样棋子资格也不配。但宗派主义发展到疯狂阶段,红了眼连亲爹亲娘也不认的阶段,人人排队,个个划线,像过筛子一样,这两个诗人也不能幸免,卷入这台绞肉机内,落入了不知伊于胡底的被整肃的命运之中。
也许上帝制造天才,同时会嫉妒天才,因此,从不百分之百地成全天才。给了杜牧非凡的才分,多面的功力,超常的文笔,灵动的诗韵,也给了他一个跌宕的,多事的,不顺遂的,污言浊语的大环境,以及一群跟他过不去,看他不顺眼,总是要琢磨他,算计他的二、三、四类文人,让他气喘不匀,心展不开,路走不通,饭吃不香,最后除了短命而亡,还有其它生路吗?
李德裕,牛僧孺,李宗闵,应该说都是文人出身,《全唐诗》收有他们的诗作。当然,说不上有什么才气,更谈不到有什么创新。别看他们写诗不行,写文不灵,但搞起朋党恶斗来,株连面之广,牵涉人之多,除敌务尽的彻底,斩草除根的坚决,惟恐漏网的搜罗,不论无辜的查办,无所不用其极。据说,连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被他们今天将这个人打出朝廷,明天将那个人撵出京城,弄得烦心透顶。据《资治通鉴》:“上(唐文宗李昂)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随着宣宗李忱登基为帝,李德裕失势,被踢出京外,最后发配崖州,终于退出历史舞台。为党争牵累的其实不过是小八腊子的杜牧、李商隐之流,很有一点落实政策,平反改正的意思,从外放地陆续回到京城长安。大约在公元849年(宣宗大中三年)前后,这两位诗人久别之后,终于聚合了。
幸好杜牧,这位具有伤时感世的智者胸怀,具有多面突出的才思风采,具有风流潇洒的感性世界,具有卓立特行的思想情操的诗人,要比淹蹇的李商隐,挥洒自如一点,多姿多彩一点,能在不开心中寻找快乐,能在不顺利中谋求幸福,至少能做到一个在精神上不肯败,不想败,虽败也不倒的强者。
这两位诗坛扛鼎人物,回到长安后,杜牧为司勋员外郎,李商隐暂代京兆府法曹参军。文学史习惯于“李杜”并称,除了他们共同的文学声名之外,也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的私下情谊。两人在这段日子里,肯定有过频繁的相处交游,有过密切的来往酬唱。在《全唐诗》的《李商隐卷》中,除了“人间惟有杜司勋”的《杜司勋》外,还有一首《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特别讲究曲折含蓄、隐晦奥秘的李商隐,是不愿将诗写得很白,不肯将话说得很直的诗人,但他写下如此近乎绝对的评语,说明他对杜牧诗坛领衔地位的推崇,对杜牧作品高度成就的赞誉,可谓无以复加了。
李商隐给杜牧赠诗,正是他风风光光地奉诏,为已故功臣韦丹写《遗爱碑》之时。
如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杜牧亲笔手书《张好好诗》,那“潇洒流逸,深得六朝人风韵”(《金石录补》)的评价,所言非虚。他还擅画,宋人米芾称其“精彩照人”,可惜后世无存。杜牧注释过《孙子兵法十三章》,所著《罪言》、《原十六卫》,以及早期的《阿房宫赋》等文,都能看到这位诗人在政治上的高瞻远瞩,以及关心国事,主张削藩、强兵、固边、禁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气概。所以,李商隐对杜牧的这个“人间惟有杜司勋”的至高评价,是一种跳出文人圈子的由衷赞美。
清人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杜牧更有很切实准确的论述:
平心而论,牧诗冶荡,甚于元、白,其风骨实出元、白上。其古文纵横奥衍,多切经世之务。《罪言》一篇,宋祁作《新唐书·藩镇传论》,实全录之。费衮《梁溪漫志》载欧阳修使其子读《新唐书》列传,卧而听之,至《藩镇传叙》,叹曰:“若皆如此传,笔力亦不可及。”识曲听真,殆非偶尔。即以散体而论,亦远胜元、白。观其集中有《读韩、杜集诗》,又《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曰:“经书刮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茫茫。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则牧于文章,具有本末,宜其睥睨长庆体矣。
读到这里,谁都会忍不住思索:上天要假以时日,多享年月,还不知他会为中国文学史作出多大贡献呢!
可是,令人无法不感叹系之的,这一年,杜牧47岁,已进入他生命倒计时的阶段,对他来讲,丧钟即将敲响,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文人的不幸,最痛苦的莫如上帝不让他活下去,要他撒手离开这个远没有看够,远没有写尽的鲜活世界了。这也许是我们后世之读者,对那些活得很爽,活得味道好极了的二、三、四类文人切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