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徐贵祥:历史的天空 不全-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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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近些了,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身穿美式作战服的女军官,大约是刚刚从围猎场地下来,马靴上还粘着泥土。
陈墨涵于是止步。跟在身后的马参谋也站住了。马参谋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掉转了方向,在距离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绕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梦境。
“是高秋江。”马参谋十分肯定地说。
陈墨涵“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高秋江他是见过的,他所见过的高秋江,是戎装飒爽英气逼人的国军女军官,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散发的气韵很难一致起来。像高秋江那样风火泼辣的女人,何以会如此安静甚至忧伤地出现在这里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陈墨涵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谁呢?” 马参谋轻轻地笑了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陈墨涵说:“有点奇怪呢,高队长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可是这会儿的样子却……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味的。”
马参谋吸了一口冷气,说:“厉害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厉害也还是女人。你以为她厉害,那就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了。女人都有两张脸,当兵的女人更是这样。你是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情吗?我跟你讲,再厉害的女人也斗不过一个情字。”
陈墨涵愣愣地看着马参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马参谋接着说:“她在等莫团副。
可是莫团副今晚恐怕不会露面了。咱们也别去自找没趣了,作业想定明天再说。”
陈墨涵说:“那怎么行呢,莫团副明确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给马夫老焦嘛。”
马参谋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莫团副今天晚上会在哪里。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马在,你不会倒霉的。”
马参谋这样一说,陈墨涵便不好再坚持己见了。马参谋是这支部队的老军官,盘根错节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于是便随了马参谋,掉转头往回走。
马参谋没有说错,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这里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
七十九团围猎,刘汉英从旅部派军官过来助战,对于高秋江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可能早一点同莫干山见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务兵提前过来送了信,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莫干山的踪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这倒不是因为莫干山的四周险像环生,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莫干山带来什么隐患。
她就是想出来走走,在这雪地里站一站,遥远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经离心很远的少女情怀。
雪原无垠,视野一片洁白。高秋江的心里此刻盛满了寒冷的烫热。十几年前彰德府城北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就在眼前荡漾。还有那条长长的雨后的泥泞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触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轻的时候中过清末武举,还当过彰德府的兵马统制,清政府垮台之后,高 老爷解甲归田,耕读乡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庞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两省声名遐迩的义绅。人在高处亲戚多,祖父七十大寿那天,高府宾客盈门。秋江大嫂的娘家也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子红扑扑的,虽然也穿着长襟大褂,布料却是粗的,不像是大户人家子弟,因此在众多的少爷小姐圈子里,便显得十分拘谨。 高秋江那年十二岁,已经成为一个人见人夸俊秀聪颖的小姑娘,并且很有些仗义的同情心。她看见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单,不知不觉地,心里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喜爱地看着一院子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少爷小姐们,忽然童心烂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场骑射游戏——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树枝桠上坠一个蒲编的笆斗,令敢于一试身手的少年飞马射箭,射中者赏大洋十块。
让秋江始料不及且惊喜的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进入这样的场合,居然无所顾忌地活跃起来,在众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踌躇不前之际,第一个脱掉大褂子,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大肥骡子,飞身跃上,扬鞭驰骋奔突于阡陌之上,连发三箭,箭箭射中斗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见到的骁勇的场面。从此,那副矫健的身姿便播进秋江小姐的内心深处了。当然,那时候还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开的情窦。
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这以后,中原发生了战乱,宁静的家园不再宁静,远亲故戚也少了许多来往。人也大了几岁,事理懂得多了,路却反而难走了,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了。然而,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却又反而越扯越长。
第七章(六)
徐贵祥
莫干山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一条壮汉,经过高家老爷的选拔,作为高家的亲信,到高家充当护院头目。在彰德府城里读女中的秋江此间只回来过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庄收贷而无缘会面。直到高秋江休学回家那次,这才有了机会,两个人得以从容地拥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 莫干山这次是来接秋江的。除了莫干山,还来了两个伙计和一驾马车搬行李。当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喊出了“表姑”这两个字的时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谁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辈人,
是活跃于她怀春梦中的飞马骑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的英雄。可是,按辈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秋江小姐于是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给莫干山摆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乡的途中,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过后,土道上泥泞不堪,车马举步维艰。 莫干山急得抓耳挠腮,秋江小姐却灵机一动,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严,安置两个伙计就近住进韩王渡口的车马店,却让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说:“还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动。”
秋江小姐便沉下脸说:“你这个东西也是个懒骨头,背你表姑你还嫌累?” 莫干山说:“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叶,这四十里路泥里水里,万一有个闪失,咱怎么能担当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饶地说:“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么不经摔?” 莫干山苦着脸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马车跟他俩住店,我把马卸下来,表姑骑上,我给你拉缰。” 秋江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断喝一声:“浑话,你几时见我骑过马?我偏不骑,我偏要你背。你背不背?” 没有办法了,只好背。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莫干山精强力壮,背起个娇巧玲珑的女学生倒也不算太难为。可是,负在背上的是一个温热清香的小女子啊。最初的几步,脖颈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脊梁上软绵绵的,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像是飘在云里雾里。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脚不老实,一会儿揪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掐掐他的胳膊。秋江把嘴唇凑在他的耳边说:“大山子,往后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给你当你的媳妇你干不干?” 莫干山的红脸立马就紫了,使劲地往下勾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表姑你的玩笑开大了。
你是大家闺秀,又是读书的人,啥话都敢讲,咱可承担不起啊。再说,你还是我的表姑啊。
这话可不是讲着玩的。” 秋江说:“偏讲偏讲。我问你,我要不是你的什么表姑,也不是什么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给你当媳妇?” 莫干山依然埋着头,说:“不敢想。” 秋江说:“给你一个胆子,你想不想?” 莫干山不吭气,脚下却多用了一把力,噼里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胜追击,又扯过大山子的耳朵说:“我再问你,要是咱俩啥亲戚也没有……假使我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还是不吭气,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脸,把莫干山一张宽阔的红脸揪得青一块紫一块。 “你说你说我偏要你说,我要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这回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字:“想。”步子就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真想。”再往后就抬起脸,迎着秋江烫烫的眼神,说:“可是你不是。” 这一下就坏了菜。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来要自己走,走了几步滑了个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窝里。莫干山便赶过去拽,一把没拽住,反倒被秋江紧紧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样滋味。四十里的泥泞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搂一程,抱一程。
两个泥人儿拧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乡之路,拧成了一条长长的情旅…… 那时候他们都昏了头。他们自然也想到过结局,可是他们已经顾不上管那许多了。越演越烈的爱情像一棵美丽的罂粟,引导他们走向歧途。
七年之后,当国军上尉高秋江站在距离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时候,当她怀揣着最后的热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乡之后,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个充满了阔绰气息的家庭,就那么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高秋江坚信,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要比现在的结局好得多。因为,那样她至少不会失去她的爱情。而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吗?只要把她的爱情还给她,她高秋江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枪,只要莫干山张开他的怀抱,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枪摔向天外,那么她也绝不会再去当那个劳什子队长了。她穿这身军装是被逼出来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雪脊,夜幕已从高高的天宇缓缓地降落下来,莫干山还是没有回来。 又起风了,强硬的北风卷着硕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高秋江的脸庞。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她当然知道莫干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经启程,近日就会进入凹凸山。可是她这一次来,并不仅仅是要同他重温旧梦啊。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见莫干山,差不多就是来诀别的。他的妻子来了之后,她就只能永远地充当他的“表姑”了,难道他莫干山连最后的情义也抛弃了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转化成愤怒。高秋江的手又触到了枪套上,射击的欲望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在心房里奔突喧哗。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致的七音左轮手枪,喀嚓一声脆响便上了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二百公尺以外,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动,她的手指顿时僵住了,泪水在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