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徐贵祥:历史的天空 不全-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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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英跟高秋江交底说,川岛长崎正在研制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细菌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将对凹凸山的抗战局面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高秋江却对刘汉英的这种说法心存疑窦。刘汉英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他的队伍还没有进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蒋文肇集团军的情报处供职的,那时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岛长崎的资料。川岛长崎是一个以医官身份作掩护的日军高级谍报人员,他曾经收治了一个负伤被俘的国军副军长,从这位副军长的嘴里,挖出了不少情报,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层苟合的铁幕。蒋文肇以前曾经派了两个行动小组潜进洛安州,欲除川岛长崎,但是都因对方防范严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两年,刘汉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杀行动,并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秘色彩。无独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会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问下,高秋江含糊其辞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军破坏的谍报机关,莫干山当时也曾咬牙切齿地嘱托她,如果机会恰当,就干掉日军医官川岛长崎。莫干山没有明说他对川岛长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诉她,共产党那边也对川岛长崎很头痛,江北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都在寻机除掉这个魔鬼。这个魔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背景就空前的复杂起来。高秋江对于对方的价值作过如下判断:一,川岛长崎掌握了国军高级将领与武汉汪伪政权的微妙联系,尤其是蒋文肇下属人员与汉奸姚葫芦的暗中交易。二,东条山事变之后,刘汉英的部队曾经故意“丢失”一份情报,向川岛长崎的特务机关暴露了原七十九军余部的位置,企图借刀杀人。但是日军为了更为深远的战略,并没有对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让他们继续像钉子一样插在刘汉英的心脏上。
而且这份“丢失”的文件也被川岛长崎作为白纸黑字锁在了自己的药械箱子里。三,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在弹尽粮绝并且无路可走的时候,川岛长崎曾经指示进攻日军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双方并且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消灭和制约刘汉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岛长崎的动机。
四,川岛长崎在掌握了国共两方几路人马的重要隐秘之后,不急于兜售,而是静观默察待价而沽。如今国际反法西斯的斗争已经出现重要的转机,川岛长崎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经向他的买主们开价了,于是便引来了来自几个方向的杀身之祸。
第十一章(三)
徐贵祥
年初的那个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将彻底绝望之际,莫干山的最终出现,冰释了她情感深处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她在扑进莫干山的怀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滑倒了,然后就那么纠缠着拉扯着拥抱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红的火塘旁边,她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她像是一个失去家园的孤儿,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找到了惟一的亲人,于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她委实经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难,她的心里盛装着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车载
斗量。当年,他们尽管稚嫩却也真实,他们在爱情的蛊惑下疏忽了传统礼教的巨大的摧毁力。姑且不论他们的“表姑”和“表侄”的亲戚关系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们“有伤风化,有悖人伦”,即使没有这层关系,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实力和莫家的小农地位,也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悬殊。他们的情爱注定了是在喜剧中开幕而在悲剧中结束。
七年前雨地返乡之后半年,高家老太爷终于察觉了这对青年的“不轨行为”,颤抖着银白的胡须郑重宣布,从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对小姐心存妄想,势必要打断他的贱腿。小姐倘若不守闺训,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协议处死。 于是乎,这对男女年轻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压迅速地摧毁了。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军队当兵吃粮去了,并且由于骁勇善战重义轻死而屡建战功,很快升为连长。 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东条山事变发生之后,这对旧时恋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可是此时莫干山已经成亲,并且将高家的所作所为迁怒于高小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他的漂亮妻子接到军营,对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伤心泪,全都流进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从天来。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变得穷凶极恶起来。她酗过酒,打过人,甚至吸了一段时间白面。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突围的路径,那就是——射击。
哦,射击,这当真是一件令人眩晕的事情。
当她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而圆滑的扳机的时候,当那一团骤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开的时候,当一个精巧的金属物体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飞向某个假想的敌人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充实而饱满。那种愉悦和快感是难以诉说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这个女子在射击方面的激情和天赋。从此,一柄玲珑的七音小手枪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腰际。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个山坡上,她一言不发,一口气打了七十发子弹,枪枪命中目标,前方五十公尺处一棵近尺粗的白杨树被拦腰斩断,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抚着伤痕累累的树茬,无声的泪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 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从此之后,她便以为同莫干山再也没有丝缕的关系了。可以进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这毕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时难别更难。事实上,这些年里她的心里仍然不可磨灭地活跃着阳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飞马骑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远行的任务之后,抓住了一个时机,她还是不避风险不计后果甚至是不畏羞耻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离去之前了却她所有的思念。
那个雪天,在那塘鲜艳的炭火旁边,莫干山深埋着头,默默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莫干山说:“我对不起你。”
她掐着他的胳膊说:“你何止是对不起我啊,你实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个女子从沉睡中唤醒,你让她看见了一扇照射阳光的门,可是你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了溜走了。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痴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着莫干山的胳膊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吗?你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许的。你跟那个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泪眼圆睁:“为什么?” 莫干山说:“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抛弃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脸上堆满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说:“别这样……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经伤了一个了,我不能再伤第二个了……” 高秋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苍白的脸庞,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处,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看见了隆重的云层下的一个茕孑而立的女子。 她就那么长时间地面壁而立,站得两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静如水了。最后,她就把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红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样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红色,一块拥抱着一块,互相燃烧着熔化着,偶尔毕剥出一两声清脆的炸响,像是不为人知的窃窃私语。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闪烁着玫瑰的颜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边,高秋江解开了身上所有的钮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也许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里。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开始,也不是了结。做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远行了。
现在,跟随高秋江的只有两件东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枪。这两件东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袭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别的魅力便油然而生,并且时刻提醒着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着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旖旎风景。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旖旎的风景后面,还掖藏着一柄东张西望的勃朗宁牌七音手枪。
第十一章(四)
徐贵祥
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得燥热起来,空中的云朵似乎被夏日灼热的阳光融化了,全都变成了雨水落进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于是袒露出纯洁的湛蓝。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经过几个昼夜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 一枚晶亮闪光的金属物体托在高秋江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凉润。 这是一个玲珑的艺术品,它具有惊人的光滑和灿亮的色泽。当然,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观赏的,在它小巧的躯体内部,蕴藏着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次燃烧,它或许是一个雌性,是一个
盼望爱抚的女子,当它期待的伴侣出现并且猛烈地进入它的体内时,它就会热烈地释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将自己的生命在涅 ? 中发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个生命中去,从而实现新生。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高秋江立在祥和绸庄杜老板家二楼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临窗眺望,她看见了青石铺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弯弯曲曲直到没入街面的沟壑之中。 这是一条老街了,两边以木楼居多,各色招牌杂乱无序,门板们则无一例外地被卸下来,斜靠在门脸一边。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草民就是靠这些小本经营谋生,他们从凹凸山里兑来茶叶、丝绸、皮货、野味和竹制品,再加价卖给外来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职人员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们,互相赚取着蝇头小利,把日子过得饶有兴致。日本人打进来了,小城惊慌了一阵,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跑到哪里去也离不开一个家,再回到小城的家里听天由命吧。侥幸日本人忙于对付凹凸山里的抗日武装,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对于小城的老百姓还算客气,杀人放火的事比起当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军刚刚进来的头年把,小城也不过才死了千把人。有了这千把人做样板,“良民”就多了许多,死人的事逐年减少。当然花姑娘还是要找的,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