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上-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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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东西,说到底,还是你自个儿的儿子好不是?办个幼儿园用他那个企业的名字,整个儿没我什么事儿,我就靠边歇着吧。”
“又吃醋!你就不会拿他也当你儿子?”
“人家是大经理,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再说,他一定恨我这个后妈。”
“等办起幼儿园,你好好当个慈祥的老奶奶,权当将功补过 ”
冬日的斜阳,一丝丝照进来,很温馨,很柔和。那午后的阳光,多晒一会儿,都会教人生出些儿困倦。你开始有点迷离地看着老婆,说累了,要打个小吨儿。老婆给你掖上被子转身走
你的眼皮沉沉地望着她的背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夜半,在朦胧月光下,你们热切地躲在小仓库里偷情。你昏睡过去后,偶尔睁开眼,迷迷瞪瞪看她穿上衣服的背影。你开始心跳加快,一阵燥热,你想抓住她,不让她走。终于你坚持不住,让那一阵热烘烘的感觉击倒,仿佛是在大山里,你们赤着身子嘴里还嚼着玉米饼子就滚在土里。你终于醒来,一身的汗,下面精湿一片。老没出息的东西!你喘息着责骂自己。也就迷糊过去那么几分钟的事儿吧,就这样儿了!
但你又为自己高兴。你好了,你不会很快死去,你的生命仍然潮水般汹涌着。
“好好儿活着,爹。”你又听到大儿子这样说。
你闻到了那股生命的气息了,是淡淡的豆浆的味道。于是你真的确信自己活着。
你听人说过,将死的男人首先丧失的是他的性力,然后在死前的那几小时,他的生命之根先行萎缩回去。你不会死了,你仍然燃烧着生命的火。
多么温暖的冬日午后。现在才真正有了困意。
第三章 流浪
沉重的腿曳着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马路上路过。从小,这双曾经像麻秆一样的小腿就拖着你丈量着这座城,几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时,这城显得那么大,大得无边无际,你像一个钻入迷宫中的小精灵,在这城里的小胡同中“探险”,每一座门楼,每一道滴水的屋檐,每一头把门的石狮子都让你流连。
似乎这里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着,似乎几步就横越了一个街区,像是在故乡的一座微缩景物上行走一样。 是因为你长大了
为什么这城似乎在你脚下矮了下去?
十岁时从西大街的这一头走到“大舞台”剧场来看话剧《农奴戟》,在这条热闹非凡的商业街的人流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一场长征,那遥远的距离足以令人生畏。
怎么今天这么快,飞一样几步就走了过来?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记得当年这里是最有小城风韵的一条街。几家店铺是那种老辈子的门板式活动店面,打烊时伙计们一块块地上门板,早晨开门时一块一块地卸那上红色的门板,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东边有一座十分古朴的澡堂子,里面点着几盏暗红的灯泡儿,水雾迷蒙,人影绰绰,里面有几个永远黑腥汤沸沸的池子,有几个白瓷洗脸盆,但需要用一只巨大的葫芦水瓢去舀开水,那只一剖两半的大葫芦,有一口小锅子那么大,盛上水后变得十分沉重。小时候就爱在那只大瓢中兑好凉热水,兜头浇下来,一瓢一瓢地浇,痛快淋漓。那澡堂子里还有几块搓澡石,是那种满身蜂窝眼的石头,专门用来搓脚后跟上厚皴的。池子边上还备有几条干丝瓜瓤子,是用来搓背的,长长的丝瓜瓤斜在背上狠拉几下,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痒全然消失。
这条街现在衰败得不堪入目了,全没了那种古朴安详温暖的样子。倒像是日本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一样。可能这条街是要彻底拆了的,没人再爱护它,只管让它破烂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泼脏水,一堆堆暗红的炉灰上泼了胜水,硬硬地冻在路灯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头在闪着鬼火。那座结了少年的你多少乐趣的旧澡堂子早就颓败不堪
咦,
好像这就是那座医院吧?怎么这么小,这么破旧?当年来这儿看病,外婆说这儿曾是大军阀的公馆,十分气派,几道花雕木门,凡进大院,朱栏碧户,木楼回廊,红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顾在花园里玩耍。如今它却蓬门采户般不堪入目
可能也是几年内要拆的吧。
这座城早就装在了心中,梦中不知多少次流连,所以身临其境时它反而变小可能这就叫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张风景画一样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着,午夜昏暗的路灯下影子拉得半街长,脚下发出空空的回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党是这样有力。
十五岁那年在大明家你和他偷偷读一本诗集,是戴望舒的。
那首《雨巷》读得人心中怅然愁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李大明沙哑的声音缓缓朗诵着,苍白的脸上果真是愁苦一片。他第一次告诉你他在雨天里真地撑着一把伞到胡同中去走一会儿,一边走一边想许鸣鸣,会有一种幸福加酸楚的感觉,他和鸣鸣开始恋爱
诗集是鸣鸣借给他的。
大明的一番话让你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你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这一条条普通的胡同,看那一孔孔小窗中射出的红的白的灯光,倾听那里传出的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对话,像听痴人说梦。
这些年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奔波奔命,钻进钻出小轿车大饭店,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心早已麻木。只有梦才是无情的惩罚者,它不让你麻木,它让你偶然回故乡温馨一下,让你在绵绵细雨中怅然若失。于是你会在那门楼夹道的悠长胡同中空无一人地走着走着突然寂寥地醒来,耳畔依稀回响着的是“空空”的脚步声。有时是独自一人,寂苦得难以自制,走上阳台,让深圳夜半时分的人声气浪滚滚涌来,似乎迷失在灿灿的灯光如星的夜影中下沉,下沉;有时醒来,正与陌生的半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在黑暗中借着街上射入屋内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恍惚地喝上几杯,吸上几支烟才能睡去。渐渐地,你吸上了一种特制的烟叶,那是生意场上的老朋友送你尝尝的,结果是一尝而不可收。当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已为时太晚
这东西不太强烈,但足以使人上痛,只认这一种烟叶,任什么“万宝路”、“红塔山” 都从此不对味
你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种接近于上腐的境界,既获得了快感又不至于堕落至不可救药。这似乎就是英国大文人德昆西在《瘾君子自白》中道出的那种似醉非醉介于出世与人世之间的舒坦。
而今走在故乡午夜的街巷中,你再不需要那种特制的烟叶子了,尽管它就在你大衣兜里。故乡的寒夜就是一支掺了些微鸦片的烟,它令你沉醉,但是清醒的醉。
八二年到九0年,
在北京的一座筒子楼中,一混八年,自以为是在为文学奋斗着。可猛然在一个早晨发现那个三四百人的出版社里竟没有几个人爱的是出版什么书,全是在为争个一官半职而呕心沥血死拼活拼,全在为瓜分那可怜见的几套房子而明争暗斗,你这样的文学痴子只能永远煎熬在那座三天二头泛屎汤子的单身宿舍楼里。没人关心你要出版什么样的文学书,你的上司关心的是每出一本书不要被一层层的上级怪罪下来影响他们一层层地往上升官。你辛辛苦苦跑基层挖出来的优秀作家作品在他们眼里蹦子儿不值,他们可以用‘着不懂“、”乱七八糟“、”弄不好惹麻烦捅漏子“一句话宣判你申报的作品的死刑。你成了著名的退稿编辑、你退的稿件时不时被别的出版社出版甚至获得什么文学奖,令你在全国的同行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忍不住要在会上抱怨,但招来的却是”觉得这儿不能施展才华不妨换个地方“的驱赶。
你知道他们这是在羞辱你,因为你孤身一人在北京,要调个单位就得先退掉出版社的单身宿舍,而要调去的单位一时连个床位都安排不下,你只能去往办公室。
那么大的北京,似乎找个能放平身子堂堂正正睡一觉的地方都是那么难。你似乎是卖给了这个单位。对,是卖。于是你明白了许多人为何会那么低三下四的人格依附着他们并不喜欢的人。他们的依附换来的是实惠。你则因为精神上的猖介而变得连个床位都保不住。你是不敢往外冲的囚徒,一冲出去,连张床也不会有。每个人身上一层层套着的枷锁真够厚重的,它让你永远无法充分成为你自己。一份工资单只够让你吃喝生存,你没有属于自己的窝。你被死死地拴住,仅仅一间房一张床就可以拴住你,那房子那床就像一根锁链。
但是为了你的文学,你留情愿拴在这根锁链上,因为你深知从一个小地方奋斗到北京的艰辛。你熬着年头,像一个永久的客人那样生活在北京,像一个路人一样应付着同事们,而你的心却拴在你为之向往的文学梦上。真正是“生活在别处”。
文学的灵魂在于流浪。流浪不见得是形式上的漂泊,更在于精神上自由畅游在另一个王国。让俗世的肉身真正行尸走肉地混迹在红尘飞扬之中,而精神则不染一丝尘埃。
那座长安街旁的肮脏筒子楼让你住得灵魂出壳。一楼外地“移民”终日忙于在那臭气冲天的楼中生儿育女混着吃喝,几乎要让那楼脏得创基尼斯纪录。厕所泛水,厨房里积起半尺深的污水,人们仍然穿着胶靴挺立在水中炸着鱼妙着肉。你简直无法弄明白人们的心态。他们是面对命运无可奈何了么?还是麻木或者说是从农村和小地方混入北京后十分满足
君不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走马灯似地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地在那楼上不断涌现? 他们大概是满足
在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里,他们足以成为一个村一条街半个城市的明星。你深知小地方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心态。于是你拒绝同当年的同学来往,你从不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这个城市来,宁可独自一人在那个脏楼里度过。
那年春节,你同大明和文海约好了都不回北河,你们轮流在各自的破单身宿舍中会。那几天,你发现他们的楼上也有这样几拨凑在一起不回老家的单身男子。节目的楼里格外冷清,
大部分人都回老家过节去
厨房里的目光灯又坏了,没人去买灯管,各自提了家中的台灯来照明。厕所又泛水了,但家家户户门前已用水泥垒起了水坝,脏水涨到一定程度就会向楼梯口涌去,缓缓顺楼梯流到一楼,再流到街上的下水道。楼道和厨房里铺了一条又一条的砖桥。人们就那样在一座终日流水潺潺的楼中度日。大明和文海单位的单身楼情形也差不多,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宾至如归地踏着砖桥来回穿梭着帮你做年饭。你十分抱歉地说:“瞧,让你们赶上发水
”
他们毫不介意。大明说:“我们宿舍还没煤气呢。想吃口儿,得烧电炉,一烧准憋保险。一断电,满楼的人南腔北调地操着北京话骂‘操他八辈儿,烧电炉子的!’”
一桌烧得一塌糊涂的鸡鸭鱼肉,吃了热,热了吃,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
文海的老婆英子一会儿给这个拧热手巾,一会给那个削苹果,不住嘴地说“别喝了,醉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