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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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他有些诧异地想到。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那我给你洗洗手罢。”她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清水洗净了他掌上的伤口,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起来。
包好了一只手,她又去清洗另一只。拔下簪子,轻轻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没有了多余的手绢,便从他的口袋翻出一条柔软的素绢,撕成三段,结成一长条,将伤口紧紧扎住。
那一瞬间,她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从肩头滑下,久违的发香幽幽缕缕地荡过来。
他本已平静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亭子里来?”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我是来看这座山的。”
——难道,自己还是在幻觉之中吗?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吗?
她咬着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盘了回去,用簪子别好,道:“是那座山么?那山叫什么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我觉得我见过那座山。”
“也许你见过山上的日出……”荷衣极爱神女峰,山顶上有一个石亭,他们曾多次坐在峰顶的巨石上,同看日出。
她看上去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我爬过很多座山,也许它的形状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许你曾在梦里去过……”
她想了想,点点头:“嗯,我是梦见过它。我记得我躺在一个横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风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云在我身旁飘来飘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条白练,远得听不见涛声。”
“一朵白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女人抢着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确看见了日出……除了日出,还有……还有一个古怪的炉子。”
他怔了怔,道:“炉子?”
“金黄的炉子……上面缕着奇异的花纹……好像是蝌蚪……”
“这种炉子一般都是在马车上吧?”他道。从天山到小江南,要经过一个盗匪四伏的地段,他记得当时他们正好与一个波斯商队同行。商队的每一辆马车里都放着一个缕着奇异纹路的铜炉。
她盯着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不错……是有一辆马车……下着大雪……我的脑子糊涂了……”
“那是另一个梦吧?”
“可不是?刚才的梦是日出,日出的时候怎会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像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
他哭笑不得:“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答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噩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呢?”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婉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
“还痛么?”他柔声问。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她又加了一句。说罢,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牎恪R灰⒁怀ⅲ俊彼蛋眨Я艘豢谏毡樽乓豢橄逃悖蚪蛴形兜爻粤似鹄础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她坐到他身边,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的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
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他失声道,竟吓得将身子挪开了半寸,“他……他父亲……”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他……”他冷汗顿出,手指发颤,“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会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求医?”她坦然一笑:“他只是个生病的孩子,又不会咬人,你连小孩子也怕?”说罢,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额上的汗水:“可怜的孩子,今天给大夫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针,痛得他够戗。”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见手臂要穴之处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约针灸的次数过多,有几处已僵硬了起来,剩余之处,一片青紫。他长叹一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缓缓地道:“你不能离开这里,这孩子的病,治起来很是麻烦。”
“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五岁,”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突然大声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儿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来虽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过来。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个像他那样的孩子会有九十九个活不过五岁,他肯定就是那惟一的一个。”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见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后隐藏的绝望,心中一阵酸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信。”
她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苍白瘦小,四肢纤弱无力,却有一个很大的脑袋,与子悦十分相像。
她也把头凑了过来,盯着儿子的脸瞧个没够,一时间,两个人同时俯下身去,“砰”地一声,脑袋撞在一处。
四目相视,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聪明。”
“他会说话了么?”
“不会。”她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能是……可能是快会了。”
“别担心,有些孩子说话很晚。”他赶紧道。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诅咒终于应验了。
想了想,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一共缝合了六针,对么?”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缝的。”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已吃完了饭,正要带着儿子出谷。我会路过田大夫的诊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你若不愿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么?”
她一翻白眼:“我正在烦着哪,你别找事儿了。”
他用力掰过她的肩,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糟。不过,我认得你,一直认得你!”
“可是你刚才说,你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惊道:“你……你刚才……其实是来找我的?”
“我老远就看见了你,所以一路追了过来。”
“你……你就是从轮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来的?”
“幸好你没看见我走路的样子……不过,”他温和地道,“你瞧,虽然我走路有些麻烦,照样能来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怀里孩子的脸。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长相,也该知道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给了一个被老天爷诅咒的人。”
“这么说来,我真的曾到过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记得它?”
“因为你快乐。”他笑了。
“我们……当时在一起?”
“当然。”
“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