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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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主动讲话。
而她话总是很多,且没话找话,常常让他感到不耐烦。
黄昏来临不久,他们路过一个河塘。她忽然快马赶到他身旁,指着远处一道银白闪亮的河滩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里有道河!”
那里当然有道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鸭子。”她结结巴巴地道。
“那是鹅。”他更正了一下。
“鸭子!”
她昂头挺胸,伸长脖子,摆出一副鹅的姿势,要和他理论。他却将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渐渐地,天已漆黑一团,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顶上一团冷月孤零零地照下来。深蓝色的夜雾从林间漾起,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偶尔会有几辆点着灯笼的马车飞驰而过,说明他们还留在道上。
两人互不说话,默默地走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半个村头,灰袍女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常常一个人这么走夜路么?”
他点点头。
“你信不信鬼?”
他摇了摇头。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边,让自己的马紧紧地挨着他的马,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话。这有什么好怕的?”她道。
“拿着!”她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他,道:“你替我拉着马,我困了,要趴在马上睡一会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她竟将斗篷一裹,抱着马鞍睡了起来。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觉得这女人不可思议。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一连一个多时辰,她趴在马鞍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温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竹兄,好久不见。”不用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骑着马,施施然地来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篮子鸡蛋,如果她要将鸡蛋送给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会坏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听见这个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来。
竹殷的话虽所指隐晦,他却总能心领神会。
“许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为了吃些鸡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里,鸡蛋总是太少……”
“这么说来,女人肩负着向男人提供鸡蛋的任务,”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证自己篮子里随时随地都有足够的鸡蛋。”
“你说得没错,女人原本就是个情感仓库,生产鸡蛋,抚慰他人。男人与孩子是她们主要的买主,”竹殷无声无息地扭过头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哟!现在你自己的篮子里,已然被人放了一枚鸡蛋了。”
说完这句话,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还要赶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马鞭一扬,身影忽逝。
子忻怅然地叹了一声,回过头去,发现那女子已不知何时醒了,直直地坐在马上,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钻出了云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脸上。大约是睡得过死,脸挨在了马鞍的绣纹上,她脸上有几道暗暗的花纹。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这里还有别的人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受了惊吓。
“适才有一位朋友路过,我们聊了一会儿,现在他走了。何况,这路上还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边。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群默不作声的灰衣人,整整齐齐地越过他们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难的。”见她一脸迷惑,他解释了一句。
“你……在梦游么?”她盯着他的脸吃惊地问道。
“没有。”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头去,道:“瞧,你的马镫脱了。”
他正想说什么,她已跳下马,走到他身边,将他毫无知觉的右足塞入马镫之内。那一瞬间他的脸通红了起来。俯下身去拂开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她将他的手一推,抬起头,粲然一笑:“我帮你,不可以么?”
料理好了之后,她飞身上马,柔声道:“你一定累了。”说罢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的马缰挽在自己手中:“我来替你牵马,你伏在马鞍上歇一会儿。路还长着呢。”
“我不困。”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该到了。”他漫无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群人始终走在他的前面,仅隔一两丈之远。
他们的头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图画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单薄。没有一人回头,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他打马上去,想走入人群,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当他觉得自己快靠近他们时,那些人却忽然加快脚步,将他甩出一丈开外。
天亮时分,他将她弄醒,指着远处一角城楼道:“前面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头:“这么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将缰绳还给她。
“那么,你往哪里去?”她一边挽发,一边促狭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栈先睡一会儿。”
“你对嘉定熟么?”
“以前来过。”
她点点头:“我也找家客栈先睡一会儿。”
他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她,打着马径直往城门走去。那女子仍然跟着他,走了一会儿,他只好停下来,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谁说我跟着你了?这条路是你修的?”她叉着腰,露出很凶的样子。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分手,请你不要再跟着我啦。”他冷冷地道。
“请便,好走。”她噘着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扬鞭向前飞驰而去。
越过城门,远远地看见一家客栈,正欲下马,随手一摸,发现少了一件东西,脸立即气得铁青,将马头一扭就要冲回去,却见那女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微笑着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这家清原客栈,听名字看排场都不错呢。”
他阴沉着脸,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还我的手杖。”
她跳下马,将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挂,扛在肩上,不理他,径直走到客栈内,要好了房间,洗了把脸,换了套衣裳,这才拿着手杖走出门去。看见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
他还是戴着那顶帷帽,眯着眼,双眉拧在一处,白皙的脸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上滚下来,神态十分可怕。
见他一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样子,她吓得忙将手杖还到他手中,瞪着眼睛大声道:“人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何必气成这个样子……”
接过手杖时,她听见他指节咯咯作响,显是恼怒已极,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忙将脖子一缩,声调转柔:“我已替你订好了客房,你……你还是快些休息去罢。”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自己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因为马上的人目光阴森,一言不发。
她正想再说什么,他忽然身子一偏,将缰绳一拧,那马长嘶一声,扬尘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声道。
第十一章 逝水茶轩
向晚时分,逝水茶轩里一片静谧。
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门票很贵。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着古铜色的茶壶,赤着雪足在翠绿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在这里,你不必唤人添茶。那些侍女永远比你先看见茶杯里的水还剩了多少。
高听泉就坐在靠西侧的一道素屏之后,面前放着一张漆光退尽、俨若乌玉的古琴。
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袍,脚蹬云舄,看上去又黑又瘦,并不引人注目。他不是这里的常客,却不知为什么,一连三日天天光顾,每日辰时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时分,一碟凤梨糕便是午餐。
“怎么样?还没有决定?”田三爷背着手,悠闲地踱过来笑道。他是逝水茶轩的老板,又是本地有名的经纪,卖房卖地卖古董卖家俱,什么都卖。茶轩里往来的都是贵客,只要手中有货,知会一声,他总能很快找到买主。
“公子琴技超绝,何不亲弹一曲,以别真假?让我们这些俗人也顺便享享耳福?”见高听泉一连数日都不回话,也不给价,他不禁有些着急,便催了起来。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高听泉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两,这是底价。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点事,需要钱填几个窟窿,也不舍得卖。”
“如果是真货,当然不贵,”高听泉道,“田三爷不会不知道,我也是个靠手艺挣钱的穷人。”
田三爷听罢心中一个劲儿地后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原以为茶轩里贵人不少,雅人更多,岂知抱着琴问了一圈,都无人搭理。后来总算有人答应引荐一位擅琴的人来看货,那人一脸的阴沉,进门只是枯坐,一句话也不多说,再问两句他就嚷穷。而这消息因此却渐渐地传了出去,已有两位阔绰的买家守在后头,等着验货谈价,没准还有浮动的余地。所以田三爷打定主意,一千五百两就是一千五百两,一分银子也不让。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欢阁孙老爷子的鉴书。过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难道还会有假?何况这琴原本就是从清欢阁卖出去的,当时开价四千两,两家争着要,最后以六千四百两成交。”
高听泉不为所动,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十足的骗子:“我怎么知道那是同一张琴?”
“公子莫非还想求鉴一次?孙老爷子倒不是没空,只是他的鉴金贵得离谱,一次一百两。你晓得,这年头就是请名医接生一个活蹦乱跳的婴儿,也不过十两银子的谢礼。”
“除了孙老爷,其他的店子也有鉴师。荣记古货今天挂出的牌子里有两位新人,我随便请了一位来看看。”高听泉道。
田三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冲着这个人吼了起来:“荣记古货,那种下三滥的店子你也去?”
高听泉没吱声。
他去的原因只因为那里鉴价便宜,新人更便宜。
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急躁,折杀了这百年古琴倒无谓,折杀田三爷的气度却是断断使不得:“嗯……当然……这么贵的琴,多让几个人看看,不会有坏处,”他一边假笑一边敷衍,“不过,只怕要请公子快些决定。后头等着瞧货的人还有好几家呢。”
“三爷放心,不论买不买,今天一定给你一个回话。”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侍女引着一个人向他们款步而来。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巨大的斗篷之中,显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将风帽一脱,方露出一张清秀标致的脸来,蛾眉淡扫,目如秋水,内穿一件素色春衫,原来是位女子。
高听泉打量了她一眼,皱起了眉。
“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着他,轻声道,“姑娘要见的人是他么?”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裣衽为礼:“敝姓苏,双名风沂。荣记古货的鉴师。是荣老板叫我来的。”
“这位是田三爷。”侍女又道。
“田三爷也是荣老板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