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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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都已明白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我们回营时,看见萧采的寝帐前聚起了人群。
我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苏唯看我一眼,独自上前询问。然后他匆匆回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他们说,叶如居看到医榜自投军营,现在正在帐中诊治。”
我一怔。
不知如何我竟不觉欣喜,只是心乱如麻。
叶如居不许人入帐打扰,我们只得在帐外守候。终于,有人掀开帐帘,低头走出。帐前的风灯映亮他清矍的脸,他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已经醒来,现在你们可以进去。”
在听见他声音的霎那,似有五雷轰顶,我只觉耳际轰鸣。
我看见众将上前施礼道谢,称他叶先生,然后有人引他前去休息。
我紧紧追望着他的身影,努力回想当日在衢门山隔窗听见的叶如居的声音,以及那推窗一霎我所看见的模糊脸容。
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可怕,我几乎没有勇气深想。
但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追向了叶如居。
“叶先生可曾去过衢门山?” 我拦下他。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叶某终生不曾踏足衢门山。”
我后退两步,几乎要立足不稳:“那么,叶先生也从不曾见过我,给过我为他治伤的药?”
他目光陡然一长,“你说什么?”
我已不能回答。
随我而来的苏唯代我道:“我们曾在衢门山中向先生求药,蒙先生赐药可治王爷旧伤。”
叶如居忽然冷笑:“原来是你们求来的药。”
“怎么?” 苏唯追问。
“那药霸性极强,激发人体余力,短期内确有神效,不过一味滥用透支,最终必致经脉损毁,油尽灯枯。何况药中尚且混有慢性毒药灵波草,慢慢腐蚀五脏六腑。此次发作不过预警,来日两症并发,神仙难救。”
说至此处,他已怒气勃发,声色俱厉:“叶某十年来一直在车宛国境内寻找几味珍惜药草用以配制治他旧伤的药物,何曾去过什么衢门山? 你们胡乱信人,求来此等毒药,可惜我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夫复何言?”
他说罢拂袖而去。
我不知不觉坐倒在地,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苏唯在我面前蹲下,我们久久无言。
“是我错了。” 很久以后他说,他的声音喑哑干涩。
我摇头,却无力出声。我胸中似有凶狠的毒火上下窜伏,我清晰地感到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苏唯缓缓站起来,转身,离我而去。
他决然的姿态令我恍然,“等一等。” 我唤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去了萧琰的寝帐。
点倒巡逻兵士,我们长驱直入。
林叔与萧琰正在灯下计议,一惊抬头。
林叔立刻换上微笑,“你们终于知道了。” 他说。
他转向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阿湘,这样岂非很好? 你亲手报了仇。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大感欣慰。”
我的牙关不住颤抖,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衢门山中的叶如居不过是三爷的一名手下,你们求药心急,未免不辨真伪。”
“不要再说下去。” 我咬牙打断他。
林叔微微一笑,“你真的不想再听? 还有一些事你从来都不知道。”
他推案而起,逼至我的面前,一向温和的双眼此刻焕发出可怕的明亮。
“你以为萧采的旧伤拜谁所赐? 你可知道当年他被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而刑部主审就是你的父亲丁文坚? 什么样的犯人到了你父亲的手里都不能不招,他还特意为萧采创出十七八种新刑。不过萧采也当真了得,自始至终只字不吐,这可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失手。不过,他也还没一败涂地,最后萧采还是要因为这些旧伤才会中计。当然,如果没有你和苏唯,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成功。”
话音仍未落,他忽然出手,袖中剑直取我的咽喉。
我不知闪避,我已完全被他的话当场击溃。剑锋寒冷,逼上我的咽喉,我只希望这一剑以后我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觉。
然而一只手臂替我挡下了来势迅猛的一剑。
我听见剑锋刺入血肉时沉闷的钝响,然后我看见鲜血在苏唯的衣袖上蔓延开来。
我旋身躲开,手起刀落,斜劈林叔的左肩。林叔不及拔出仍在苏唯手臂上的剑,疾疾后退。
我合身追击。苏唯与我一同攻上。
林叔及时接过萧琰递过的剑,封住我们的攻势。
我几乎已失去了意识,刀风剑影令烛火剧晃,我眼前一片昏花。
我不知道杀了林叔又能怎样,我只知一味砍杀,不可停手,仿佛这已是我如今唯一可做之事。
我们不计生死,锐不可当。林叔很快负了几处轻伤。
但是急切之间,我们亦无法取他性命。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苏唯因失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林叔占据了上风。
他斜斜一剑刺向苏唯,苏唯举剑封架,剑至中途却忽然手臂一软。林叔临时易辄,翻手刺他左肋。我想要相救却已有所不及。
我想要失声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剑刺中林叔手腕。
林叔松手撒剑,跃出战团。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看见了帐中忽然多出的若干兵士。
然后我才看见执剑独立的萧采,为剑气激起的衣袂正自落回。他静静望着我说:“你果然是在这里。”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清华眉目。他站在一帐晕黄的光影之中,如同立于一卷陈陈古画,繁华落尽黯彩苍茫,唯有相望相忆,而永不可及。
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令我蓦然一惊。
我看见林叔踉跄后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没至柄。他手指萧琰,喉中作响,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颓然倒地。
萧琰脸色苍白自阴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萧采淡淡一笑,
“这样也好,正该鸟尽弓藏。”
“皇叔… …”
“你不必担心,” 萧采一笑,打断他,“我并不打算杀你。”
我心意难平,上前一步,却为萧采拉住。
他向我轻轻摇头,
“命数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见他眼中超拔的平和与淡泊,忽觉万念成灰,再也无力挣扎。
我们送苏唯回帐,请来军医。他的手臂并未伤到筋骨,痊愈应无问题。待他服药睡着以后,我们静静离开。
帐外明月染天,清霜铺地。我们并肩而行,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方才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又或者其实现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宁梦幻。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低声问他。
他停下脚步,仰望皓月长天。
良久之后,他说:
“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来日何能计数?”
我颤抖着握紧他的手。这是这从不轻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与他亘古相随。
一月十九,大军开拔,浩荡北归。
叶如居早已寂然离去。我们得知,亦处之泰然。
萧采与苏唯相谈甚欢。
萧采似乎对他一见如故,有时他望他的眼神甚至会忽然虚散,仿佛霎那间看见久远以前。
二月初二,我们到达黄河岸边。
渡船尚需两日方能备齐,六万大军扎下连营,背山结岸,密密层层。
萧采于黄昏时收到飞鸽传书,看罢信后,似乎心事苍茫。当晚他草成几封书信,持书出帐,夜深时方才回来。
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
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我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二十四 萧采
那天早上我无端地惊醒。
醒来时我听见黄河水喑哑不息的奔流,河中细碎的冰凌相击,结成一片清旷跫音。
我披衣出帐,看见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浅紫,大河萧萧,而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苍凉。
一匹战马的嘶鸣就在此时迎风而起,悲亢凄凉,霎那间凌驾于一切水声之上。
我循声找到那匹正在马厩中焦躁徘徊的马,看见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认出了它是萧采的坐骑…………“惊风” 。
它一时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闪烁,万语千言。
忽然间我若有所悟。
我双手颤抖,拉开了它的围栏。
它冲出围栏,狂奔而去。
不久以后我听见远远传来的它的悲鸣,起初激狂,渐而喑哑。
渐至低回。
渐成不绝于耳的凄凉短嘶。
附近营地皆被惊动,报怨猜疑,渐起的人声。
兵士们披衣挂甲,循声而去。我默默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帅帐之前。
时当寂寞清晓,风定寒凝。
我看见帐前大旗静静低垂,帐上结满苍白寒霜。
门前风灯犹未熄灭,曙色却已夺去它的光辉。
“惊风” 后腿弯曲跪于帐前,颈项低垂,声如呜咽。
围拢而来的人群一片安静,默然无声。
有人轻轻走开,不久以后连营骚动,马蹄疾响,将领纷纷驰马而来。
帐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忽然觉得我已被压榨到不能呼吸,而内心空虚万分,无可填补。
我转身离开人群。
我奔出军营,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远,直至我看见河道转弯,没入深山。
攀上河岸边一丛巨大的礁石,我放眼而望,已不见军营。
河面华光刺目,我蓦然回头,只见冷冷朝阳已破云而出,凄艳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黄河浊流于我脚下翻滚轰鸣,莽莽奔向虚空。
我独立良久,伸手入怀,掏出那晚萧采给我的信。
我记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怀。
我记得他说过当他死后再拆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