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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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样的东西我分明曾有。当我年幼时无能为力地被兄弟们欺凌围殴,当我被父王责乏跪在烈日下灼烧的石板,当我带领饥渴难耐的兵马在戈壁中寻找水源,当我貌似从容实则五内如焚地等待战事结果,当我因受伤或生病发烧至神智昏沉… …我曾不只一次紧握着它。它如初秋夜里凝结的一段月光,轻易扑灭我心头嘈杂的野火,如有魔法,从不曾令我失望。
我将它珍藏在身边二十年,从三哥将它送给我的那天。
直到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将它丢入了凝碧池。
我独坐在那晚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风八面吹透我单薄的衣衫。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人声忽然静寂,船划近,我看见了她。
她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她发间辗转着寂蓝的水光,是我对她玉碎的爱恨。
我忍不住冰冷的笑意,将手臂探出围栏,放开了我一直紧握的碧玉如意。
当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灭,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清凉的慰藉。… …
然而现在,我的手觉得空虚。
在我方才沉重绝望的痛苦里,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滚烫的掌心触摸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
一时间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无力多想,我只是紧紧握住。
我昏沉地惊喜,叶落归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地不安。
当我终于失去时,我心中满是不舍的空虚。
… …
青白天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肩头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属于我的旧伤。我低头望见衣上的血痕,才恍然昨夜的场景不全是梦。
抬头,看见那要杀我的女子正站在墙角。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光。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昨日道旁那惊鸿一瞥却杀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过我,追踪我直至这里。
“你什么时候会放了他?”
说话时她并不望我。
她的声音象轻轻敲断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余韵。
“三日以后。”
我略为思索后回答。
“你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皇上起驾后守备会松弛很多。你可以那时再离开。”
她没有答话。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衣外,以免别人看见我肩上伤痕,走到门边,预备到外面洗漱。却听见她忽然变得激动的声音,“等一等,” 她说。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仿佛脱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热的恨意与决绝。
“将来,我仍然要杀了你。”
这样说时,她双颊两抹嫣红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锋。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 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那时他勒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两盏,一切尽在不言,然后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犹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轻轻一叹,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调教琰儿。自己… 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 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清。我不想让嬷嬷又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吗? 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 我笑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叹息出声,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当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 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
“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
七 丁 湘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 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 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 我很自然地问起, 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