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惊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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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先生。」
埃勒里希望霍华德和莎丽还没有上楼去。
「我好像记得我曾经为我弟弟辩护,」迪德里希苦着脸说,「因为考虑到他是个不幸福的人。我忘了说的是,悲剧总是结伴发生的。对了,关于那两万五千元的事,你有眉目了吗?」
埃勒里几乎跳起来。
「什么?范霍恩先生,才过了二十四小时。」
迪德里希点点头,他绕过桌子,坐在它后面,开始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他说:「劳拉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出去过,我以为……」
——该死的劳拉!埃勒里心想。
「嗯,我是出去过,但是……」
「像这么简单的事情,」迪德里希谨慎地说,「我是说,我以为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
「有些时候,」埃勒里说,「最简单的案子,也是最困难的。」
「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缓缓地说,「你知道是谁拿了那笔钱。」
埃勒里眨了眨眼。他气自己、气迪德里希、气莎丽、气霍华德、气莱特镇——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气他自己。他早该想到,像迪兹这么敏锐的人,是无法用废话欺瞒的——即使他挂着了不起的「奎因」招牌。
他很快做了决定。
他不说话。
「你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
庞大的身躯在桌子后面旋过去,把他的脸转开,像突然需要收敛什么。然而,透过他衣服肩膀部分拽出的长长的褶子和他完全静止不动的身体,恰恰能感觉出这表面之下,他的身体中正有巨大的力量在挣扎着。
埃勒里还是没说话。
「你不告诉我,一定有很不一般的理由。」他一下子站起来,身体却也因而宁静了,站在那里,手在身后握着,望向窗外的黑暗。
「一个很不一般的理由。」他又说了一次。
但是埃勒里只能继续坐在那里。
迪德里希强壮的肩膀松垂下来,他的双手因抽摘而皱缩了,整个感觉很奇怪,像死亡。如果在这一刻验尸,范霍恩先生将被发现已死于疑惑。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怀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除了真相。对于一个像范霍恩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像死亡。
接着他又恢复了常态。埃勒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刚才的感觉是什么,那感觉已经死亡了。迪德里希已经将它解剖,然后丢弃。
「我活到这把年纪,」他微笑着说,「早学会看出别人是否在敷衍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你不告诉我,就是这样。奎因先生,这件事先放下吧。」
埃勒里只得说道:「谢谢。」
他们聊了几分钟莱特镇,但是谈话进行得并不如意。
一逮到机会,埃勒里便站起身来,两人互道晚安。
但是,走到门边,埃勒里停下来。
「范霍恩先生。」
迪兹有些惊讶。
「我几乎又忘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埃勒里说,「那老妇人究竟是谁?我曾经在花园看到过她,也从楼上看到她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她是谁?」
「你是说……」
「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这人,」埃勒里缓缓地说,「因为我会在夜晚大声尖叫的!」
「老天,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为这事我都快要疯了。」
迪德里希一直笑个不停。最后,他擦了擦眼睛,抓着埃勒里的手臂:「先别走,喝杯白兰地。她是我母亲。」
事情一点也不神秘。克里斯蒂娜·范霍恩快接近一百岁了,或者说,一百岁快接近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了,因为她对时间已经没有感觉,现在的她和四十几年前的她一样——像一只被捕的动物,在意识的虚空里游荡。
「我想,我们没有人提起过她,是因为她在实质上并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爸爸的世界。自从爸爸过世后,她就开始举止失常。那时候,我和沃尔弗特都还是孩子。与其说她扶养我们长大,倒不如说我们对她的照顾越来越多。她出身于一个非常严格的荷兰加尔文教家庭,所以当她嫁给我父亲时,等于是跳下水深火热的地狱里。父亲死后,她接受他的……」迪德里希想了一想,说,「接受他那残酷的虔诚信仰,作为对他的悼念。在生理上,妈妈是难得一见的怪人,医生们都对她充沛旺盛的体力感到惊讶。她过着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她不跟我们搀和,甚至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多数时候,她不开灯也无所谓;她实际上是从心底懂得圣经的。」
对于埃勒里曾经在花园里看到他母亲,迪德里希觉得很惊讶。
「她总是一连几个月完全不出她的房门一步,她绝对有能力照顾自己,而且非常可爱地坚持她自己的隐居生活。她很讨厌劳拉和伊莲,」迪德里希呵呵笑了出来,「她绝对不让她们进她的房间,她们必须把装着饭菜的托盘、刚洗好的床单等等放在她的房门外。你应该去看看她的房间,奎因先生,都是她自己打扫的,干净得可以让你直接在地上吃东西。」
「范霍恩先生,我很想见见她。」
「你想见她?」迪德里希显然很开心,「好啊,跟我来。」
「现在?」
「我妈妈是个夜猫子,晚上的时间有一半是不睡的,大多利用白天睡觉。她很棒的,反正,就像我说的,时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上楼的途中,迪德里希问:「你很清楚地看见她了吗?」
「没有。」
「那么,当你看到她时,别感到惊讶。爸爸过世以后,她就与世隔绝了,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人们都继续往前走,妈妈却依旧留在了原地。」
「抱歉,听起来,她像是一部小说里的人物。」
「她可以是五部小说的主角!」迪德里希又呵呵笑了,「她从来没坐过汽车,也没看过电影,她不碰电话,不承认有飞机存在,认为收音机纯粹是巫术。其实,我常常在想,妈妈相信自己活在所谓的炼狱里——一个由恶魔亲自统治的炼狱。」
「她对电视机有什么看法?」
「我实在很不愿意去猜!」
他们在她房里看到这位老妇人,腿上摆着一本合着的《圣经》。
真像惠斯勒【注】的那幅《曾祖母》——这是埃勒里第一个感想。她的脸是迪德里希的脸的『皱缩版』,有着一样的颌骨和包着松弛而苍白的皮肤的骄傲的颧骨。和迪德里希一样,她的眼睛是她的精华,这双眼睛一定曾经非常地美丽——就像她大儿子的眼睛一样。她穿着黑色的斜纹丝,头上——埃勒里推测那应该几乎是秃的——包着一条黑色的头巾。她的手,显示着一种衰老的独立生活,僵硬、凹凸不平而且粗厚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腿上的《圣经》上面滑动。
一个餐盘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几乎没有被动过。
好像走进一栋完全不一样的家,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隔了一般遥远的时间。这个房间和这整幢大宅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它看起来又穷又老,有着做工粗糙的变形家具,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壁纸,脚下破碎的地毯颜色早已褪去,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装饰过。壁炉的砖色暗黑,壁炉的面饰板则是手工砍削而成。一个荷兰式的碗橱,里面摆放着带着缺损的很不起眼的荷兰蓝白彩釉陶器,很不协调地摆在宽大而深凹的床架另一边。
整个房间没有一点美的东西。
「我父亲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过世的,」迪德里希解释说,「当我盖这栋房子时,将它整间搬了过来,不会有其他的事情能让妈妈更开心了……妈妈?」
这位老妇人看起来很欢迎他们两人。她眯起眼睛看看她儿子,然后看看埃勒里,干瘪的双唇裂开一个微笑。但是接着埃勒里发现,她的愉快并不是因为见到他们两人,而是一个严格执行纪律的人即将挥起鞭子时的表情。
「你又迟了,迪兹!」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而深沉,但是却让人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收音机讯号,「要记住你爸爸说的话:『你要清洗、让自己洁净。』让我看你的手……」
迪德里希顺从地把他巨大的手掌伸出来,让老妇人检查。她盯着看那双大掌,再把它们翻过来。在检查时,她好像注意到,自己抓着的是一双巨大的手,因为她的表情有些软化,她抬头看着她儿子说:「快了,孩子,快了。」
「快什么了,妈妈?」
「快长大成人了!」她说,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忽然,她的眼光瞄向埃勒里,「他没有常来看我,迪兹,那个女孩子也没有来。」
「她把你当成是霍华德了,」迪德里希悄悄地对埃勒里说,「偶尔,她好像不记得莎丽是我的妻子,她经常以为莎丽是霍华德的妻子——妈妈,这不是霍华德,这位先生是朋友。」
「不是霍华德?」这个消息好像让她失望,「朋友?」她一直抬头盯着埃勒里,那样子活像一个问号。突然,她猛地往后一靠,然后随着摇椅剧烈晃动着。
「怎么了,妈妈?」迪德里希问。
她不回答。
「一个朋友,」迪德里希又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叫……」
「好啊!」他妈妈说,埃勒里有些不安,因为她的眼神充满着暴怒,「好啊!连我知己的朋友,我所信赖的、吃过我的面包的,也用脚踢我。」
埃勒里记得这是《圣经》中「诗篇」的第四十一节,那是表达了忧郁情绪的一节。她先是误把埃勒里当做霍华德,然后「朋友」两个字让她的思绪飞回了过去的记忆——
这对埃勒里来说,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她停止摇晃,突然冒出一句话:「犹大!」语气中充满着怨很。然后,又继续摇动她的摇椅。
「她看起来不太喜欢你。」迪德里希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也是,」埃勒里低声说,「我最好还是走吧,没有必要惹她生气。」
迪德里希向这位百岁老人弯下身去,温柔地亲了她一下,然后和埃勒里转身离去。
但是克里斯蒂娜·范霍恩还没说完。她用力地摇着——带着某种令埃勒里稍感不快的精力,然后她尖锐地叫道:「我们已和死亡立约!」
在主人关上门之前,埃勒里所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双凶恶的眼睛——仍旧在看着他。
「不喜欢我,没有什么不对,」埃勒里笑着说,「不过,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范霍恩先生?听起来挺严重的。」
「她老了,」迪德里希说,「她觉得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她不是在说你,奎因先生。」
但是,当埃勒里从黑暗的花园走回客房时,他心想,老妇人的话不见得是在讲她自己。她最后的眼神,透露了某种意味。
就在他回到客房时,天开始下起小雨。
第六日
埃勒里根本睡不着。
他不断地在客房里走来走去。在风景窗外的那一边,莱特镇正在嬉戏狂欢。下村的各个酒吧里应该挤满了人;
乡村俱乐部夏天星期六夜晚的舞会应该也正在举行;「松林」里应该正伴随着「疯狂即兴爵士乐」而欢腾跳跃着;他甚至可以看到「寻乐园」珍珠似地闪烁的灯光,以及格斯·奥利森在繁华的16号公路上的路边小馆;还有,看看山丘路上那一处处端庄高雅的灯光,他便知道,亨利·米尼金斯、埃尔·波芬伯格医生、李文斯敦以及莱特等等这些人的家里,都正在「娱乐」。
莱特家……
那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亲切而温柔。说起来实在好笑,因为在往日发生这些事情的那个时候,一